第30章
第30章
嬴政的失神太過明顯,明顯到,王贲都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王上……”王贲擔憂地看向了站在自己前方的秦王。
“寡人無事,只是,寡人第一次發現,這些黔首……”并不只是沉默的背景板。
嬴政向來不把黔首放在眼中,他的這種失态,也被趙高解讀為他不樂意看到這些卑賤之人。
于是,趙高走上前去,打着嬴政的名義命人驅趕這些黔首,态度十分粗暴。
他這趾高氣昂的樣子,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平日裏在嬴政身邊是何等順從。
面對眼前殺氣騰騰的大秦銳士,黔首們都驚懼地縮在了一邊,其中有一名老妪,因為腿腳不方便,在倉促躲閃間,狼狽地摔倒在地上。
嬴政本該對這一幕習以為常——以往,這一幕只是不會發生在他的眼前。
但今日,不知為何,他感到,這一幕有些刺眼。
“趙高!”嬴政微微提高了聲音。
前方的趙高立刻回過頭來,一臉谄媚地看着嬴政:“王——公子又何吩咐?”
“此地剛剛歸入我秦國管轄範圍,行事不要太過粗暴,否則不利于我秦國的管理。”
“是。”
趙高雖不明白嬴政為何會突然對底層黔首生出了些恻隐之心,但還是遵循嬴政的命令行事。
嬴政的意志,就是秦軍的意志。
接下來,秦國士兵們對待這些黔首的态度好了許多。
這些即将成為秦人的魏人雖然不大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麽,但他們也看得出,是嬴政發話之後,這些秦國士兵們對待他們的态度才有了根本的變化。
他們看向嬴政的目光中,不免帶了幾分感激之情。
嬴政見過別人對他敬畏有加的樣子,聽過別人罵他暴君,卻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種充滿感激的眼神凝視着。
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臉,卻未注意到,那些黔首們望向他的目光愈發熾熱。
接下來數日,只要是嬴政在的場合,這些黔首們都會變得相當配合。
他們似乎是在某種極為特殊的場合下,對嬴政建立起了一種出乎尋常的信任。
有嬴政在邊上站着,哪怕嬴政什麽都不做,他們都覺得安心。
當王贲發現這一情況後,為了讓這些黔首們配合他的工作,他不得不請嬴政頻頻出面。
嬴政自嘲道:“寡人未曾料到,寡人有朝一日,竟然還能來做安撫人心的工作。”
在他原本的世界中,誰人不是聽到秦王之名,就為之膽寒?
“秦王政”也絕不可能像此刻的“公子政”一樣,随意地與這些黔首們混在一起。
“秦王政”的秦國已經攻滅了韓國和趙國,且又對其他幾國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韓、趙二地的勳貴,以及其餘幾國的王公貴族中,有不少人想要“秦王”的性命。
嬴政已經遭遇過大大小小的刺殺數十次了,他若是膽敢随意靠近底層黔首,那些想要他命的刺客們定然會趁機作亂。
來到秦孝公時期的這段日子,對于嬴政本人來說,也是他難得放松的時候。
不必日日為國事而操心,不必為如何攻滅其餘幾國而絞盡腦汁,不必時時提防着可能出現的刺客……
最大的苦惱,興許也就是他們一行人到了栎陽之後,他們該如何與秦國先君們相處。
不過,在嬴渠梁友善的态度中,在小嬴驷稚嫩的歡迎中,嬴政覺得,這些都不成問題。
“王上只當是休憩了一陣子吧。”王贲的眼中浮現出些許笑意。
在他們看來,秦王從來都是運籌帷幄、冷靜自若的。
此時,嬴政帶着點兒無奈的表情,也讓他們這些做臣子的感到十分新鮮。
其實,那些黔首們的想法,有什麽要緊呢?
如果嬴政不願意出來安撫他們,在大秦銳士的管理下,他們還不是只能夠聽命行事?又有誰敢跟大秦銳士對着幹?
是嬴政願意出來安撫他們,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幕。
王贲不知道,嬴政為何會突然有了這樣的轉變。但此時的嬴政,無疑多了幾分“人情味兒”。
在嬴政君臣不知道的時候,“公子政”的名聲已經悄悄在這些黔首們之間傳開了。
後來,“公子政”的名聲甚至力壓信陵君、春申君、孟嘗君、平原君,成為了戰國幾大公子之首。
當然,這是後話,現在暫且按下不提。
嬴政忙着推行秦法,将崤山以西的這塊原魏國之地徹底納入秦國的管轄下時,嬴渠梁收到了一封又一封來自魏惠王的書信。
嬴渠梁一邊拆着書信,一邊笑着對嬴稷道:“前兩回,魏王寫書信來,是告訴寡人政兒要自立為王,政兒領着大軍在外頭遲遲不來栎陽,有擁兵自重的嫌疑。反正,寡人不處置政兒,他就渾身難受。”
“也不知道今日的這封書信中,他又會說些什麽。”
嬴稷不屑地發出了一聲冷笑:“肯定還是那些陳詞濫調。魏惠王自己是個喜歡猜忌的人,就以為人人都跟他一樣。”
說來,魏惠王猜忌宗室子弟,還與他自個兒的經歷有關。
約莫十年前,魏武侯去世,魏惠王和他的兄弟打出了狗腦子,幾乎要二分魏國。
當時,韓國和趙國也幹涉了魏國內政,在一邊拱火。
這導致穩定局勢之後的魏惠王看誰都不順眼,看誰都想打一下,經常多線作戰,對韓國和趙國這兩個“小弟”也很不友善。
魏惠王不喜歡宗室太出挑,現在,秦國宗室中出了公子政這麽個出類拔萃且野心勃勃的人物。
魏惠王自個兒代入秦國國君,他覺得,他要是秦公,恐怕都該愁得睡不着覺了。
尤其是,那些秦軍們,從底層的兵卒到上頭的将領,一個個都對公子政崇拜有加。
秦公不把公子政給壓下去,他能坐得穩國君之位嗎?
這便是魏惠王孜孜不倦給嬴渠梁寫書信,慫恿他趕緊收拾嬴政的原因。
他堅信,沒人能夠忍得了嬴政這種宗室。
嬴渠梁和嬴稷在看到來自魏惠王的書信之後,從來都是當樂子看的。
他們十分清楚,嬴政實力再強,也只會是他們的助力,而不會成為他們的阻力。
看到秦國後世的繼承人強大,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嫉妒對方、打壓對方?
嬴渠梁在聽到嬴稷的話後,笑着道:“你這不是挺維護政兒的麽?那你為何在與他進行書信往來的時候,不能對他态度好點兒?政兒可是你的後代啊!”
一提到這個話題,嬴稷就黑了臉。
是啊,嬴政可是他的曾孫。但嬴政寧可将他的身份告訴輩分差距更大、關系更遠的嬴渠梁,也不肯親口告訴他這個曾祖父,想想就來氣!
“在魏王面前,當然要先一致對外。甭管寡人與嬴政那臭小子關系好還是不好,都不能讓那小子被魏王欺負了去。”
等到嬴政率領大軍到了栎陽,他這個做曾祖父的,就可以跟他那不孝孫子關起門來,好好算一算總賬了!
許是嬴稷面上的表情太過明顯,嬴渠梁對着他正色道:“政兒可是幫我秦國争取到一大塊土地的功臣,你可不許欺負他。”
嬴稷滿臉不高興地道:“我也幫大父奪回了河西之地呢,大父怎麽不偏心偏心我?”
嬴渠梁看着嬴稷的目光頗為無語:“你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跟政兒一個孩子計較呢?”
一旁的小嬴驷剛好完成了今日的功課,朝着嬴渠梁和嬴稷走了過來。
“政兒怎麽了?誰要跟政兒計較?”他如今很有做長輩的自覺。在嬴渠梁的耳提命面之下,他很關心自己的“小輩們”。
只見小嬴驷瞅了瞅嬴渠梁,又瞅了瞅嬴稷,恍然大悟道:“稷兒又不乖了。”
嬴稷被自家奶萌奶萌的小阿父一本正經地說“不乖”,嘴角不由抽搐了抽搐。
嬴驷走到嬴稷面前,拍了拍他垂落在身側的手:“稷兒,要聽話,政兒是好孩子,你要跟政兒好好相處。”
他歪着腦袋想了想,又搬出了嬴渠梁平日裏對他說的話:“我嬴家子孫要齊心協力,讓我秦國蒸蒸日上,不可……不可兄弟相争……”
嬴稷立馬反駁道:“我與嬴政那小子可不是兄弟!”
“不是兄弟……也不能相争!”嬴驷的小腦瓜子想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嬴稷和嬴政的關系來。
算了算了,不管那麽多了,他只要知道這倆人都是他的後輩就好。
“大家都是一家人!”
“政兒是新來的,你不要把他吓跑了!”
嬴稷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嬴驷。小嬴驷也抿着唇,跟嬴稷大眼瞪小眼,眼淚都瞪出來了。
興許是眼中盈着水光的小嬴驷瞧着太可憐,也興許是人家阿父就在一旁盯着,嬴稷不好做得太過。
總之,嬴稷率先敗下陣來。
“好,我答應你,如果嬴政待我恭恭敬敬的,我便不與他計較了。”
這話聽着實在不誠心,但對于嬴稷而言,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他這輩子,除了早期艱難些之外,中後期就沒向誰低過頭!
如今,到了自家年幼的阿父面前,不知怎麽的,嬴稷竟變得這般容易心軟。
有時候,他都覺得他不像他自己了。
倆人達成共識之後,嬴驷又與自家“不孝子”“和好”了。
嬴渠梁見嬴稷讓小嬴驷坐在自己膝頭,父子倆感情頗好的樣子,腦子裏忽然想起了衛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如今我秦國新法已在各地推廣了開來,驷兒也該好生學一學這新法了。”
“寡人看,你和驷兒關系甚好,又對秦法甚為熟稔,要不,就由你來當驷兒的老師吧。”
嬴渠梁越說越高興:“政兒肯定也熟知秦法。不知他那個時候的秦法,與現在的秦法可有什麽變動?等他來了,讓他也來給驷兒做老師。如此一來,也可迅速拉近政兒跟咱們這幫老祖宗的距離。”
至于魏惠王的書信,則被他遺忘在了桌案上。
嬴稷聞言,渾身僵硬。
他能拒絕嗎?他這阿父就不是什麽老實孩子,要是他給他家阿父當法律老師,到時候他家阿父觸犯了律法,他到底是代他阿父受刑,還是不代他阿父受刑?
嬴渠梁仔細看了看嬴稷的神色:“可是有什麽為難之處?”
“稷很難對阿父狠下心,一旦阿父提出什麽要求,稷就難以拒絕。稷覺得,稷不适合做阿父的老師。”嬴稷艱難地開口道。
還沒等嬴渠梁發話,小嬴驷就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稷兒你放心吧,我會好好跟你學的,我學習的時候和平時不一樣的!”
比起那些又嚴肅又陌生的老古板,小嬴驷當然更希望由嬴稷來給自己授課啦。
跟嬴稷打交道,可比聽那些老古板念叨要有意思得多。
小嬴驷尤其喜歡看嬴稷想要反抗卻又不好反抗的樣子。
“既然這樣,那驷兒就交給你了。”嬴渠梁拍了拍嬴稷的肩。
他們父子倆倒是高興了,他們的好大孫/好大兒嬴稷卻是如臨大敵。
罷了,嬴稷想,是時候向小嬴驷展現一下他作為秦王稷的本事了!他的名頭可是能夠止住小兒啼哭的!
這一切,都是小嬴驷自找的!
……
魏惠王左等右等,也沒等來嬴渠梁的回信。
他還聽說,嬴政動用武力,将魏國士兵從他答應割讓給秦國的那塊土地上給趕走了。
短短時間內,嬴政就讓那塊“魏地”變為了“秦地”,那塊新“秦地”上的黔首們還對嬴政頗為推崇。
這秦公竟然真能由着公子政做大?魏惠王百思不得其解。
當一切邁入正軌之後,嬴政将那塊地交給了前來接替他的秦國官員,自己則帶着二十萬大軍朝着栎陽所在之處邁進。
栎陽雖小,卻是大秦變法基業開始的地方。
在與嬴渠梁進行了幾次書信交流後,嬴政渴望着能夠盡快見到自己的老祖宗們。
他的天祖父嬴渠梁變法圖強,改變了秦國積貧積弱的現狀;他的高祖父嬴驷北掃義渠,西平巴蜀,更是抗住了幾國合縱攻秦的壓力,命張儀以連橫之法破解合縱。
以天下為局,縱橫家們上演了一出出驚心動魄的交戰。各國不斷相互結盟,又不斷被分化,局勢瞬息萬變,縱橫家們活躍在各國,被各國國君奉為座上賓……
嬴政渴望見到這些先輩,從他們的身上窺見這個時代的風采。
至于他的曾祖父嬴稷,原本嬴政也是很期待與他的見面的。
現在麽……只能說在他見天祖父和高祖父的時候,順帶着見一見他這個曾祖父吧。
嬴政雖然還未與嬴稷見面,但他從嬴稷給他寄來的幾封書信中,就知道,他這位曾祖父那麽招人嫌棄,是有原因的。
反正,就連他這個做孫子的,跟他這位曾祖父都不怎麽合得來。
經過數日的趕路之後,嬴政一行人終于來到了函谷關下。
秦國東有函谷關,南有武關,西有大散關,北有蕭關。正因如此,關中之地才被稱為易守難攻的寶地。
嬴政看着黃河與稠桑原之間的那條狹長小道,仿佛還能感受到此地尚未散盡的硝煙。
不久前,此地還掌握在魏人手中。現在,函谷關的守将已換成了兩位不知名的秦國将領。
嬴政和王贲有些詫異,因為這兩位秦國将領看上去年輕得驚人。
函谷關的地勢如此險要,秦孝公為何會将函谷關交給兩名如此年輕的将領來鎮守。
“什麽人?”
嬴政一行人還沒有靠近函谷關,就被喝止住了。
盡管他們高舉着“秦”字大旗,身上穿着秦國制式的铠甲,但這支隊伍對于函谷關守将來說太過陌生。
難保不會有別國軍隊僞裝成秦軍,騙取本地駐軍的信任蒙混過關。
因此,當這烏泱泱一大片人靠近之時,函谷關的兩名守将都提高了警惕。
王贲與蒙恬奉秦王政之命,去與這兩名函谷關守将交涉。
他們手裏拿着嬴渠梁交給他們的信物,高聲道:“我們是秦王政的人。秦王政接到了來自先祖的《求賢令》,特意帶領我們前來襄助秦公!”
耳邊盡是濤濤黃河聲,又有兩邊将士行動間帶出的聲音,他們必須提高嗓門,才能讓他們的話語清晰地傳入對面人的耳中。
兩名守将顯然被提前知會過,在聽到這番言論後,他們也沒有露出驚訝之色。
“将信物呈上來看看!”
當王贲和蒙恬來到那兩名函谷關守将面前時,四人面面相觑,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震驚之色。
王贲的面孔與蒙恬的面孔,和對面的正副兩名函谷關守将的面容,竟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