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至啓八年九月,戰火膠着,南粵破四城,但也損傷大半,陸沉咬牙拔了射穿左肩的箭,阖眼看了一眼秦益的傷口,一大塊的黑焦看的人頭皮發麻,但秦益面不改色,任由大夫為他塗抹着刺激性的藥物,
陸沉低聲說:“這仗打的是真憋屈啊!”
一月時間,陸沉早與秦益混熟,他原本以為秦益這位殿下屈居副将會不滿,卻沒想到秦益從頭到尾都很配合,甚至身先士卒,與三軍同甘共苦,如今,二人幾乎已是生死之交,
秦益用手截住大夫繼續上藥的手,示意他為自己直接包紮便好,陸沉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朝廷連藥都不給撥全,次次上奏次次說在準備,哪回送來的都不夠用,又不能去民間征集。”
秦益想到其中或許有自己的原因:“抱歉,連累兄弟們受苦了。”
陸沉搖搖頭:“見外了。我只是有些………”
秦益搖了搖頭,陸沉熄了聲,在心裏無聲道:我只是有些心寒
志陽城內,夜裏燈火通明,興德坊下無數公子流連,德隆巷中,蘇維揚看着鮮少來訪的人,微微挑了挑眉,他側過身讓路,讓楚州走了進來。
屋子很小,幾乎一眼便能望盡,一張床,基本上只能滿足基本的生活需求,楚州走過去坐在小幾上,蘇維揚忽然說:“楚将軍,來院子裏坐着吧。”
蘇維揚将牆角的木桌放下來,擦了擦,然後燃了只蠟燭立在桌上,又去抱了兩把椅子來,最後燒了一壺茶倒了兩杯,楚州在他對面坐下,他捧着茶吹了口氣:“天氣雖然涼了,但我還是喜歡坐在外面。楚将軍身強體壯,我就不客氣了。”
楚州道:“無事。”他碰了碰杯盞,鼻尖聞到一種茶香,楚州剛想開口,蘇維揚便道:“打住,可不許說我這裏破,窮,小。我覺得挺好的。”
楚州無奈地笑了笑:“好,那說點別的。”
蘇維揚捧着茶看他,楚州覺得他眼裏亮亮的,仿佛有光一般,但蘇維揚的骨楚州确實是實實在在佩服的,若常人受着這般經歷,早就死生不知,或是不人不鬼,撩到終身,但蘇維揚硬生生的憑着自己走了一條路出來,他誠然是佩服這份勇氣的,但他此來不是為了告訴蘇維揚自己對他的敬意,而是,
為一個人來。
“前幾日陸将軍的折子,不知蘇大人可知曉?”
蘇維揚放下茶,晚風一吹,他凍的一顫,又攏了攏衣袖,坦誠道:“知道。”
楚州微微低了低頭:“我此來,是為此來求助蘇大人的。”
蘇維揚:“我何德何能,如此大事,我又豈能插手?”
楚州:“蘇大人,我便不兜圈子了,在下與蘇大人也算相識多年,自認為對蘇大人了解一二。”
蘇維揚挑了挑眉,好奇地問:“那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楚州頓了頓,十分認真地道:“不算好人。”
蘇維揚輕笑一聲,又聽他道:“卻也不算壞人。”
蘇維揚:“楚将軍吶,豈非說我不是人了?”
楚州搖了搖頭:“世上之人并非全以好壞相分,很多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我只是覺得,蘇大人是個很努力活着的人。”
蘇維揚斂去笑意,眼底浮起一層別的情緒:“楚将軍既知我努力只為活着,又何必再要我身處險境呢?”
楚州坦然道:“因我此事,實屬私心。
蘇大人也知道,前線藥物不夠,南粵有一種新式武器叫火流子,射程遠,威力大,一發下來人身便是一個血洞,旁邊還有燒焦的痕跡,嚴重可能會當場身死。我們行軍打仗雖已漠然生死,但我私心以為此事還有救,若蘇大人出馬,起碼是有救的。”楚州固執地說道,蘇維揚靜靜地問他:“楚将軍可知,今日你來我這裏,明日之後便會有多少人戳你的脊梁骨?”
楚州:“我知道,但若因此我便要讓他死于自己人的手裏,我不甘心,也絕對做不到這樣。”楚州站了起來,向着蘇維揚彎了身子:“懇求蘇大人成全,我寧願他死于戰場的厮殺,也不願他遺恨而去。”
蘇維揚默不作聲地盯着他看,軍人的骨最直,脊背怎麽打都不會彎曲,更遑論主動彎下來呢,他以前每次看着楚州的背,陸沉的背,看着兵馬司門前守門的人的腰杆都那般的直,深覺除非死後被人奪得屍骨,這些人的腰才能徹底的垂下來,
而楚州,他向來一絲不茍,沉穩非常,也最不近人情,縱然有同情之心,周圍也是銅牆鐵壁萬般不入,某一日朝堂之上,君與臣子議論,淮南水漶,淮北幹旱,該如何救?
衆人心知肚明他說的是朝堂文武二臣,唯獨楚州一人在字面上想方設法的解題,後來幾天還通宵寫了一篇治國策來論述水漶與幹旱。
朝臣們都說他不會變通,但蘇維揚卻不這麽認為,或許早在很早之前,他就看到了這個人不一樣的一面,所以那日他與相談的不是陸沉,
而是楚州。
因為這個人,知道自己真正該在意的東西是什麽。
他淡淡地笑了一聲,擡頭去看今夜的月色,忽然,一顆石頭從上方砸下,他眼前的杯子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剎那便破,楚州皺了皺眉,便聽又有數十顆石子落下,其中幾顆落在了他的頭上,
他起身去看蘇維揚的神色,發現少年眼裏沒有仇恨,也沒有別的什麽東西,他的眸子幹淨純真,眼裏微微浮現出了一種迷茫,令楚州心底一沉,
他的聲音很輕,比起外面忽然而起的辱罵聲,他的聲音就像是一陣風,方才的一盞茶,還沒來得及喝便因杯子破碎而流了個徹底,
蘇維揚輕輕地說:“就當我應了吧,将軍。”
楚州微微張了張嘴,心底忽然泛起酸痛,蘇維揚卻看着他笑了:“不必這樣,你就當我,當這世間的第一佞臣,為自己身死之後積點兒德,做些好事吧。”
他的皮肉很嫩,被砸出了幾個青紫色的腫塊,瘀血堵在裏面,也堵在了楚州的心裏,他幾乎連句“謝謝”都難以啓齒,
他不要面子,成全陸沉戰場肆意的心意。
可這份成全,或許是要犧牲掉少年從小祈盼到大的安逸,他并非鐵石心腸,心尖就這樣被牽出了愧疚。
最後走的時候,楚州都覺得十分恍惚,蘇維揚沉默地攤坐在椅上,一個時辰後,門外忽然又來了些人,蘇維揚沉默地起身,
一個擡着擔架的壯漢大喊着說:“您的豆腐來了!”
蘇維揚向他抛過去一錠金子,那大漢傻了眼,将金子擦了擦,放在口中咬了一口,谄笑道:“哪值這麽多呀!”,他将金子放在口袋裏,低垂了頭将扁擔放下,帽檐下,半邊臉上的疤痕便這樣漏了出來,他連忙攏住遮面的黑紗,
蘇維揚坐在椅面上不動,身影像是一竿孤竹一般,大漢猶豫了兩下,緩緩上前問道:“大人,您之後還會來我這裏買豆腐嗎?”
蘇維揚似笑非笑:“朱老三。”
朱老三道:“唉!小人在。”
蘇維揚:“少混在興德坊,我這裏的生意早就夠你十輩子了。”
朱老三神情一變:“大人!”
蘇維揚漠然轉身,朱老三很高,又高又壯,蘇維揚當時在他這裏買豆腐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因為某日陸沉抱了塊大粗的石頭立在了兵馬司,說是能求財,體型恰如此人:“我沒空查你,只是你這衣服上的香味可不常見。我只是好心勸你,如果想家庭和睦,最好換一身衣服再回去。”
聽他這樣解釋,朱老三瞬間就笑開了,他拍着胸脯:“還是大人心細,小的就多謝大人了,明日的豆腐多給您挑一些來。”
等出了院子,朱老三朝着他的門口吐了一口痰,“切”了一聲,他握緊了手上的金子,心想:沒見識,興德坊雖好,但多是賣藝不賣身的,他要去的,可是溫柔鄉暖帳——紅爐院。
不過,蘇維揚倒是提醒他了,最近興德坊來了一位絕世美人,一錠金子就可以看一夜,朱老三有個兄弟去過,回來後描述的天花亂墜,誇的他心癢癢。
他壞笑一聲,改向右行。
去看看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