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因着寧知澈這番話,蘇吟吃過午膳後稍歇了會兒便上了出宮的馬車。

臨行前寧知澈走至馬車側窗,擡手掀起錦簾,噙着笑最後提醒了她一遍:“記住朕說過的話,別再像上次那般嘴上痛快答應,到了謝府卻和他榻上擁吻,讓朕一踹開門就看見那樣一出好戲,如若不然——”

說到此處,他眯了眯眸,微涼的嗓音帶着幾分威脅意味,陰恻恻道:“明昭應知曉,朕如今已不剩多少耐心了。”

蘇吟抿了抿唇,恭敬應下:“蘇吟明白。”

寧知澈直直望着她的眼眸,靜了須臾,淡淡追問:“若他不肯放手,你當如何?”

思及謝骥的性子,蘇吟杏眸中頓時染上憂色,但只一瞬便盡數褪去,默了默,平靜開口:“阿兄放心,明昭自會設法讓定北侯爺徹底死心。”

一顆心終于落定,寧知澈眉頭稍舒,低眸瞧見蘇吟雪白臉頰上尚未褪盡的潮紅,瞬間想起方才與她褪衣厮磨時的醉魂酥骨、欲罷不能,喉結上下一滾,再也無法繼續對她冷言冷語,當即移開視線看向別處,啞聲道:“去罷,晚些時候……朕會去接你。”

蘇吟莫名從他這句話裏聽出幾分溫柔,不由愣了愣,但很快便清醒過來,點頭應了聲好。

侍衛見皇帝不再開口,便一拉缰繩,驅着馬兒往外駛去。

簾布落下,馬車漸漸駛離皇帝的視線,蘇吟心神稍松,旋即又陷入一陣更濃郁的愁苦之中。

謝骥,謝骥。

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熾熱真誠男兒的俊朗面龐,蘇吟胸間霎時沉悶得厲害,雙臂撐在小案之上,将整張臉埋入掌心中,不由苦笑。

當初真該換一個懂得明哲保身的男人禍害。

若換作宣平侯府二公子,就算不知她謀害過寧知澈,光憑她曾是寧知澈未婚妻這一點,定然也會在她回京那一日便立時予她一封和離書,以免惹得新帝不喜,影響仕途。

縱然蘇吟再不願面對,馬車仍是不停向西而行,駛過道道街巷,最終停在定北侯府門外。

下一瞬,車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姑娘,到了。”

蘇吟靜坐了幾息,閉了閉眼,終是起身下了馬車,思慮須臾,偏過頭淡淡對幾個常服侍衛說道:“煩請幾位大人在外稍候。”

幾個侍衛中的為首者本打算跟着蘇吟進去,聞言不由一愣,但知蘇吟此番絕不會像上次那般違抗聖令,不願在這種小事上得罪她,猶豫過後終是應下了,只不過仍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姑娘切記,至多一個時辰便要出府。”

“多謝大人,”蘇吟颔首道,“我知曉了。”

說完,她擡步走向府門。門房的人見蘇吟回來了,瞬間又驚又喜,可待瞧見那幾個從宮裏來的人并未離去,心裏頓時咯噔一下,臉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嘴裏那句“夫人”已至喉頭,卻半晌都不敢喊出口。

蘇吟沒有與門房下人多言,徑直往裏走。

途中那些婢女小厮見到她,喜得連手中的活計都顧不上了,紛紛往赤麒院跑,邊跑邊激動地高聲喊“夫人回來了”。

謝骥在屋中呆呆聽着這些此起彼伏的叫喊聲,眼尾暈開薄紅,待終于醒過神來,立時掙紮着欲要爬下榻,卻聽一道推門聲起,下一瞬,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道清麗身影驀然出現在眼前。

他愣愣瞧着俏立在不遠處的那個女子,失而複得的歡喜混着酸楚盈上心頭,淚意瞬間狂湧而至,徹底模糊了視線。

蘇吟低眸不敢去看那雙淚眼,在原地站了須臾,邁步走近。

謝骥整顆心都放在蘇吟身上,自然看得出她此時情緒有些不對頭,眼淚瞬間掉得更厲害了些,待她在榻前坐下,立時緊緊握住她的手哽咽開口:“別怕,吟兒,我……我不介意。”

蘇吟被謝骥這句話說得一時怔然,不由擡眸看向他。

“我知陛下定已……欺負過你,”謝骥艱難道,“但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已很知足了,所以真的半點都不介意。”

“待我傷好,你我便動身去北境,可好?”謝骥小心翼翼觑着蘇吟的臉色,生怕她想起那些屈辱之事難過落淚,“北境遼闊壯麗,有你沒見過的雪山冰湖,當真美極了,屆時我帶你去冰面上鑿孔捉魚去,捉到了便烤給你吃。”

“那裏晚上的星子明亮碩大,特別漂亮,到時候我可陪你躺着看。你若不困,我就同你說一宿的話;你若困了,我便背着你走回去。”

“你不是喜歡騎馬麽?那兒到處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地,你定會喜歡。若不願我這個大男人陪你騎,北境女子性情豁達,個個都擅騎射,你可與她們作伴,只是別忘了家中還有我這個夫郎,要記得早些回來。”

……

蘇吟怔怔聽着,不由沉浸在謝骥暢想的美好場景中。

“京城雖繁榮卻也拘束,宅院再大,住久了也會覺得憋悶,女兒家還是得出去走走,心情舒暢了,身子骨才會好些。”謝骥說到此處,忍着疼湊過來蹭了蹭蘇吟的掌心,“吟兒,我知你是名門貴女,又是大學士的後人,遇上這種事心裏定會很不好受。你別怕,北境距京城那般遠,那兒不會有人知道你的過往,我也會一直陪着你,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吟兒,你信我。”謝骥親了親她的手心,癡癡凝望着她,認真許諾,“我定會讓你歡歡喜喜過完這一生。”

蘇吟終于清醒過來,喉嚨哽了哽,偏過頭不敢與謝骥對視,用力掙開他的手,低聲道:“我不願。”

謝骥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心裏頓時有些慌,勉強逼自己鎮定下來,笑着開口:“……也是,北境的确太冷了些,你本就有些畏寒,若去了那兒,怕是一入秋就不敢出門了,且軍營簡陋,不如侯府叫人住得舒坦……”

“北境很好。”蘇吟迅速打斷,“我只是不願與你過這一生。”

謝骥聞言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雪,緩了很久才從那陣如被人生生撕裂心髒的劇痛中緩過來,開口無比艱澀:“吟兒,你……說什麽?”

“你也知曉,我與陛下青梅竹馬,喜歡他多年,當初傷他實乃迫不得已,為此心中愧疚多時。此番入宮我本已做好了先受辱再被殺的準備,怎知陛下竟還念着昔日舊情,仍願給我一次贖罪的機會,讓我從此侍奉他左右。”蘇吟輕輕道,“我那時方知自己還喜歡他,仍忘不掉他。”

還喜歡他……仍忘不掉他……

這幾個字如重錘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謝骥心髒之上,直迸濺出滿腔的血,真切的鈍痛自心髒處蔓延開來,剎那間他像是連呼吸都停滞了。

良久,他才得以再度開口說話,勉強抓住最後一絲鎮定不讓自己徹底失态,啞聲道:“我不信,定是他逼你的。”

蘇吟靜了片刻,忽緩緩開口:“謝骥,你少時在陋巷一個人讨生活,想象不出我與陛下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情誼有多深厚珍貴,自然不會信。說實在話,莫說是你,連我意識到自己心裏仍有他時都出了許久的神。”

她望着謝骥那雙通紅的桃花眼,喃喃輕語:“謝骥,你可知一個時辰前我躺在他身下承歡時,心中在想什麽?”

謝骥胸腔裏那顆心如被她狠狠揉碎,預感接下來那番話自己定會承受不住,腦中仿佛有道聲音在拼命哀求:“不要說,不要說,不要再說下去了……”

可惜終究沒能如願。

蘇吟櫻唇輕啓:“我從前總是無法理解你為何如此重欲,想不通那種事到底有什麽趣,直到現在才知曉,原來與心愛之人親密,竟是這般令人難以自持。”

謝骥身形一晃,整張俊臉頃刻間血色全無。

“所以謝骥,你成全我罷,今後莫再糾纏我了,也莫再念着我。”蘇吟用他素日最厭惡的虛僞姿态柔聲道,“你這般好,定不會舍得叫我不安為難,是不是?”

謝骥愣愣瞧着蘇吟,試圖從那張淡漠的雪顏之上看出半點心疼或不忍,卻失敗告終。

他那雙原本燦若星辰的桃花眼漸漸黯淡下來,直至最後不剩半點光,一顆心亦如被挖空,只餘一個血洞,深秋的涼風從中呼嘯而入,令他整副身軀歸于冰涼。

太疼了。

怎能這般疼?

謝骥恍惚一瞬,忽地記起那日蘇吟摟着他脖頸柔柔哄他:“我親你一刻鐘,你就別再哭了,好不好?”

那時他幸福到快要死去,如今才過去多久,怎麽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謝骥絕望痛苦到極致反而流不出半顆眼淚了,良久,驀地輕輕笑了笑:“蘇吟。”

他低低一嘆:“你當真絕情。”

蘇吟眼睫重重顫了顫:“我早就同你說過,從大昭随便找一個姑娘出來也比我好千倍萬倍,是你自己不信。”

謝骥一顆熾熱的心漸漸冷卻,漠然看了蘇吟片刻,忽然間伸手攥住她的細腕往榻上狠力一拽。

蘇吟吓了一跳,在自己的驚呼聲中被男人強拉上榻,繼而身上一沉,灼熱的吐息噴在她頸側。

“你做什麽!快将我放開!”蘇吟慌忙擡手去擋,聲音顫得厲害,“我已不要你了,你身為謝家男兒,但凡有點骨氣,便不該再糾纏于我。”

謝骥被那句“我已不要你了”刺得胸間鮮血淋漓,靜了許久,唇角忽地勾起一個笑來:“姐姐怕是不知。”

他欣賞着蘇吟驚慌失措的模樣,輕笑道:“宣平侯府的男人就喜歡将心中另有所屬的女子搶回府中做媳婦,定北侯府與宣平侯府同出一脈,我自然也是如此。”

蘇吟不敢相信謝骥竟會說出這種話來,瞬間驚得瞪大了杏目:“你……你瘋了!”

謝骥麻木地忽略心中抽痛,只當沒聽見她這話,垂下眼眸,一手牢牢制住她雙腕,一手去解她裙衿。

“你做什麽!快停下!”蘇吟渾身都開始發抖,“聽見沒有,快将我放開!”

“縱然你我婚書已被焚毀,但只要我一日不肯和離,在我這裏,你便仍是我的妻。”謝骥動作不停,扯出一個笑來,“我倒要看看,姐姐在我身下是否真的半點滋味都感受不出。”

蘇吟呆呆看着他,眼裏全是難以置信,喃喃道:“你瘋了,我已是陛下的人,你……”

“陛下給了你多少時間與我了斷?”謝骥忽然開口打斷。

蘇吟愣了愣:“一個時辰。”

謝骥哦了聲,漫不經心道:“雖短了些,但也夠了。”

“……”蘇吟秀眉一豎,沉聲喝道,“謝骥!”

“姐姐既已絕情到這地步,不如再狠心些。”謝骥動作間後背傷口崩裂,身後滲出道道血印,卻仿若半點疼痛都感覺不到一般,“待陛下過來,你便向他哭訴這一個時辰發生的事,讓他将我殺了。”

蘇吟不禁愕然。

謝骥眼眸發紅,笑着繼續道:“我死之後,世上便不會再有人擋在你與你那舊情人中間了。他不會再因我而吃醋生氣,你也不會再因我而心煩。如此,豈不是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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