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王世子
大年三十, 成德帝照例要在皇後宮中歇息。
趙皇後洗漱完畢, 就看到成德帝已歪在枕上, 微微阖目, 胸口一抽一抽地動着, 大約已經睡熟。
她輕輕上前, 小心地為成德帝蓋好被子,正要躺到他旁邊去, 就聽皇帝閉目說道:“今日的宮宴安置得很好,辛苦你了。”
敢情他并未睡着。
趙皇後一驚,忙陪笑道:“操持六宮乃臣妾分內之事, 稱不上辛苦。”
心中卻稍稍有些激動。成德帝難得誇她,偶爾聽到這麽一兩句,說不歡喜那是假的。
“無妨, 你當得起這樣的贊譽。”成德帝依舊閉着眼。
趙皇後得了這番鼓勵, 膽氣略壯了些,遂小心翼翼說道:“今日恒親王之事……”
成德帝眉頭一皺。
趙皇後知道這話令其不快,忙轉口道:“自然,恒親王出言無狀, 陛下趕他出去也是應該的, 只是臣妾想着,太子年紀漸長,提親的人只會多不會少。為免此類事再度發生,也免得有些人生出觊觎之心,陛下還是早早決斷, 為太子定下一位太子妃才好。”
她近來也想通了,郭賢妃那樣的蠢笨性子,郭叢珊又不似良善之輩,太子妃也不必定得是郭家人,只要家世過得去,又品貌皆盛,她這個母後也能知足了。
成德帝淡淡說道:“朕已問過太子的意思,他自己也有了主意。”
“是誰?”趙皇後忙說道。怎麽父子倆都沒跟她商量?
“就是東宮那位良娣傅氏。朕已經答允太子,若傅氏這一胎誕下皇長孫,就立她為太子妃。”
趙皇後臉上的驚愕簡直掩飾不住。怎麽就定下那個傅瑤了?憑什麽就定下她了?
當着成德帝的面她當然不敢質問,只賠笑說道:“可是本朝從未有過良娣擢升為太子妃的先例,且傅氏的家世到底淺薄了些……”
成德帝打了個呵欠,“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總不能為了死人立的規矩來難為活人。家世的問題更是好說,論起家世,又有誰能高過咱們皇家?無論祯兒娶誰做太子妃,都不會高過他自己,何況他自己就是堂堂大歷太子,還需要攀附權貴麽?與其日日想着門當戶對,倒不如選一個品貌皆入得自己眼的,只要祯兒喜歡,又有何不可?”
趙皇後聽了這一番長篇大論,只好呆住,她勉強笑道:“可是陛下同太子就這麽自己定下了,也未跟臣妾說一句……”
成德帝瞥了她一眼,“跟你說了你就會答應嗎?商量也是白商量,明知道白費功夫,何必花這樣氣力?祯兒倒是聰明,直接來跟朕提,反正只要朕準了,旁人有異議也得憋着。”
趙皇後還真覺得心裏憋了一口氣,這父子倆的行事真是令人不快。好在她很識時務,不至于跟成德帝頂嘴,只能努力擠出笑容,笑得卻比哭還難看,“陛下既然已經決定,那臣妾也無話可說了。”
成德帝嘆了一聲,拉起她的手,輕聲說道:“阿媛,朕知道你一直多有不平,想為祯兒選一個家世高貴的太子妃,可太子妃畢竟是伺候太子的,若祯兒不喜,你再如何強求也無用,倒不如由着他,他高興了,也會感念你這個母親不是?”
趙皇後的閨名就叫阿媛。
成德帝多少年不曾叫過這個稱呼,如今乍聽此言,趙皇後心中不禁一顫,由着成德帝拉起她的手,臉上的神色也柔和多了。
一個女人若帶了幾分溫柔,無論如何都不會難看到哪兒去,何況趙皇後保養得宜,并不怎麽見老。
成德帝一時情動,手指不自覺地移向趙皇後的領口,要解開她的衣襟,觸碰那滑膩的肌膚。
趙皇後垂眸說道:“陛下,咱們都是老夫老妻了……”
成德帝頓時興味索然,翻了個身,“睡吧。”
趙皇後愣愣地看着重新閉上眼的男人,陡然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錯事。她剛剛不過是假意推脫,目的是表現一個皇後的端莊,只要成德帝再接再厲,她一定會依從。
豈料成德帝就将她視作拒絕,很快冷下熱情。
或許夫妻之間,本來就不該有諸多僞飾。
趙皇後慢慢躺下,側着身,蓋好被子,眼眶一片濕濡。
正月初八,宮外傳來消息,陳氏順利産下她的第三個孩子,是個男孩,舉家歡慶。傅瑤因不便出宮,就讓人送了賀儀過去,連洗三的份也一并捎上,心中卻也着實有些惦念,希望見一見自己那剛出世的弟弟。
豈料才出月子,陳氏就請旨入宮探視。傅瑤雖擔心她的身子,耐不住陳氏執意央求,只好答應。
好在今年的春天來得早,天氣也漸漸和暖,不用擔心吹風受涼。
傅瑤好奇地看着小弟弟。剛出世的嬰兒安安靜靜躺在襁褓裏,舒舒服服地閉着眼,偶爾動兩下手腳。胳膊小腿都像藕節似的圓胖白皙,面頰則是紅潤通透,看着可愛極了。
原來小孩子都是這般好看。傅瑤不禁伸手撫上孩子柔軟的胎發,“這孩子生得真好。”
陳氏笑道:“那是你沒見到這孩子剛出世的模樣,又瘦又沒精神,小臉兒皺巴巴的,活像個小老頭,你爹還說怎麽生了個猴子。”
傅瑤嗔道:“爹怎麽這樣?哪有人嫌自己的骨肉醜的。”
“好在這一個月漸漸長大了,大約奶水充足的緣故,總算比先強壯了些。”陳氏說道。
傅瑤心中那點母性被激發起來,愛不釋手地看着孩子,問道:“取了名沒?”
“取了,叫做阿渺。”
傅渺……傅瑤輕輕皺眉,“怎麽像個女孩子的名?”
“原是你爹說的,男孩子取個女名才好養活,不然容易生病。”陳氏似乎也有點不滿,“你爹他讀了一輩子酸文,居然也信這些窮講究,不知道他在翰林院幹些什麽。”
傅瑤不禁失笑,只得好言相勸,“算了,一個名字而已,不拘叫什麽都行,總歸将孩子養好才是最要緊的。”
她看着陳氏将衣裳撐得鼓脹的飽滿胸脯,陡然想起一個問題,遂問道:“娘,府裏請了乳母沒?”
“早就請好了,現在孩子白天還是由我親自照拂,晚上再交由乳母帶。”陳氏嘆了一聲,“我倒是想時刻招呼,可你爹說我這個歲數,怕我累着,一定要我歇息。”
這樣啊。
傅瑤雖未窺見自己想要的答案,卻已猜出大概。果然大戶人家都不用自己哺乳的,就連傅氏這樣的門第,都還請了乳母喂奶,何況宮裏這樣的情況?
陳氏瞧見她神色,倒心有靈犀猜出幾分,“你月份漸漸大了,乳娘也該找起來了吧?”
想到生産臨近還有許多煩瑣事,傅瑤便不自在,随口說道:“現在還不急,等産期将近再尋不遲。”
陳氏也不敢催逼,只說道:“那你可得留個心眼,乳母多是從宮外找尋,你頂好自己細看一遍,有那妖嬈不安本分的便及早打發出去,免得生禍。”
這大概是所有大戶女人的經驗之談。
傅瑤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心下不由嘀咕:元祯總不至于饑渴至此,連乳母都不放過吧?
陳氏又探手摸上她的腹部,“你這肚子也是尖尖模樣,想必是個男娃兒。我懷着渺兒的時候旁人都這麽說,瞧瞧,果然應驗了。”
傅瑤仍舊笑着:“生男生女都好,反正女兒還年輕,往後也不是沒機會。”
其實張太醫倒是悄悄跟她說過,說這一胎極有可能是個男孩,可是生育這種事,單憑脈象怎麽做的準,總得生下來才知道,因此傅瑤絕口不提。
陳氏笑道:“這兩孩子年紀相當,若一齊長大,倒也是件趣事兒。”
小香脆生生說道:“夫人,那咱們良娣可太吃虧了,就算年紀差不多,輩分可足足差了一輩呢!”
衆人都笑起來。
元祯回來的時候,陳氏早已出宮去了。元祯便坐到傅瑤床邊來,繞着她一縷青絲問道:“見到你弟弟沒,覺得怎樣?”
“挺好的,”傅瑤若有所思說道,“長得很好看。”
元祯不無醋意地說:“有多好看,莫非比孤還強些?”
傅瑤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人有毛病吧,怎麽連小孩子的醋都吃?
元祯笑嘻嘻地爬到床上來,坐到她身後,下巴擱在她肩上,輕輕問道:“還說什麽了?”
“也沒別的,就問了娘請乳母的事。”傅瑤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随口說道。随即才反應過來,怎麽連這種話都說了?
元祯卻已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哦,乳母啊。”
他修長的手指從背後繞過那道防線,以刁鑽的角度來到她胸脯上,隔着衣裳輕輕打着旋兒。
傅瑤恨恨打落他不老實的手,“流氓!”
她本來還有些遲疑,想自己要不要親自哺乳,現在則是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若真個自己動手,保不齊元祯會來和孩子争奶喝,這色胚!
三月初,常貴太妃病重,其子誠郡王攜親眷進京探視。常貴太妃看來還能拖些日子,誠郡王妃只好留在宮中侍疾,因幼子無人照拂,便請旨也讓住到宮中來。
成德帝答允了,怕小孩子過了病氣,就交給趙皇後教養。趙皇後本不願接這個燙手山芋——宮中人人皆知,這位郡王世子頑劣的厲害——但礙于聖命,也只好苦着臉接受。
常貴太妃得的并非時疫,照理說不會傳染,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再者,老年人一卧病往往氣味熏人,令人不堪忍受。因此,成德帝便單獨辟出一間宮室,供常貴太妃安居養病。
除了郡王妃日日守在床邊——她自己大概也不是多情願,只是孝道不可違罷了——宮中少有人過去探望,即便看了,也是一眼就走。
先帝在世時,常貴太妃固然寵擅一時,可如今先帝駕崩,她的風光早就到頭了。且常貴太妃為人傲慢,宮中少有人與她交好,于民心上就落了下乘。
太後更是一次都沒去看過。女人的嫉妒心是天生的,即便江太後也不能免俗。何況常貴太妃仗着有寵,沒少作踐當時的江昭儀。後來江昭儀成為太後,沒發落這位對頭已經算仁厚了,更不用向她示好。
傅瑤有身孕,自然不用看望病患,倒是江太後叫她過去,問了常貴太妃的情況。傅瑤也只好将太醫院的判決複述一遍,說常貴太妃病勢雖險,若能熬過這個春天,倒也無妨。
江太後聽了便不言語。
傅瑤默默嘆息一聲,想這些老一輩的恩怨情仇也難算清。
從壽康宮出來,小香看着滿地綠草如茵,香花爛漫。她本是小女孩心性,又素性活潑,不禁雀躍起來,湊趣道:“良娣,咱們往禦花園走走吧,這樣好的春光,若不看也可惜了。”
傅瑤月份漸大,行動遲緩,近來少出來走動,每日躺着也覺閑得慌,便點了點頭,“也好。”
兩人沿着禦花園的夾道行來,就看到道路盡頭,一架秋千開滿了紫藤花,遠遠望去如雲霞一般,美豔極了。
小香笑得更歡,“良娣,這花開得真好,咱們過去看看吧。”
傅瑤清楚她貪玩的性子,一定是自己想蕩秋千了。算了,反正她這個樣子什麽也做不成,讓小香散散心也好,免得悶壞了。
便任由小香扶着她過去。
誰知才走到半路,身旁就有一個身形飛速掠過,險些将蹒跚行步的傅瑤撞倒。
小香忙扶穩她,豎眉朝前面那人喝道:“你這人長沒長眼睛,沒看到傅良娣在這裏嗎?”
那人卻是個小孩子,身材矮小,大概總不超過十歲。
男孩子仰着鼻孔,哼哼唧唧說道:“什麽娘地、爹地,我不懂這些,誰讓她自己慢吞吞的,擋着我的路!”
“你……”小香的肺幾乎氣炸。
傅瑤也微不可見地皺起眉頭,這是哪來的熊孩子?
果然她最不喜歡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