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落水
郭賢妃幽居深宮已有數月之久。
從去年的秋天一直到今年的春景, 她足足呆了半年之久。這半年來, 趙皇後稱她有病, 隔絕了外界探視。連成德帝, 也一次都沒來瞧過她。
姊妹如此, 夫妻亦是如此。所有的情分, 都不過是自以為是而已。
郭賢妃與外界失去了接觸,生活雖仍是照舊, 意氣卻一天比一天消沉,終日呆呆坐着,兩眼無神, 面色蒼白——大約是不見陽光所致。
朱弦匆匆進來,見主子還是這副模樣,心下有些遲疑, 終究大着膽子喊道:“娘娘。”
郭賢妃一動不動。要不是她還睜着眼睛, 朱弦真會以為她死過去了。
“什麽事?說吧。”半晌,郭賢妃才冷淡開口。
朱弦躊躇該如何措辭,“婢子聽得消息,據說陛下有意在傅良娣誕下皇長孫後, 宣她為太子妃。”
她本以為郭賢妃聽到這個消息, 一定會激動得坐起,豈料郭賢妃仍懶懶伏在桌上,“這消息可靠嗎?”
“千真萬确,奴婢是聽椒房殿的留芳說的,據說是陛下親自同皇後娘娘提起。”朱弦咬唇說道。
郭賢妃臉上出現一絲苦笑, 聲音忽然有些高亢,“好啊!果然還是她得了意!連皇帝皇後都答應了,這回真是再無人可以阻止了。”
朱弦不禁有些焦急:郭賢妃怎麽好像氣餒的模樣?
她忙說道:“娘娘,情勢危急到這個地步,咱們得快點想出辦法來呀!”
“想什麽辦法?”郭賢妃瞥了她一眼,“陛下雖還未下旨,意思已經定了,你難道要本宮去求陛下改變心意不成?”
“這倒不是……”朱弦讷聲道,“不過,二小姐可怎麽辦呢?”
郭賢妃淡淡擡眸,“事到如今,珊兒的太子妃之位是指望不上了。也罷,天底下多少好男兒,何必硬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郭家這樣的門第,盡可以由她挑揀,讓她另覓良配去吧。”
她心下不無唏噓,這兩年為了太子妃之位,下了多少工夫,使了多少算計,到頭來連自身榮辱都賠上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究竟值不值得?
罷了,罷了,她也懶得再為郭家操心了。說到底,郭家也不曾為她這個賢妃操心過。她幽居這麽久,郭家可曾遣人探問一聲麽?
郭叢珊也是如此,這個一貫溫柔和順的女子,現在想起來卻只會令她膽寒。自上回那樁事後,郭賢妃才察覺,這位侄女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柔弱——或者說,她所謂的柔弱,不過是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朱弦瞧她這副模樣,想來無心再為此事籌謀,只好讪讪出去,心下不禁猶豫:二小姐要她設法,現在賢妃都無能為力,她究竟該如何才好呢?
朱弦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信告知一聲——趙皇後明面上并未說是禁足,只是幽居養病,自然也未禁止書信來往。
郭叢珊很快就來了回應。
朱弦看着郭叢珊寄來的書簡,臉上不禁勃然色變。點翠瞧見她的異樣,詫道:“姐姐,怎麽了?”
“沒什麽,家裏出了點事。”朱弦笑着,趁人不備,将帛書塞進香爐裏。
出了事倒好笑得出來,點翠嘀咕着,到底不關她的事,也就丢開手,忙自己的任務去了。
朱弦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心中思緒翻騰。這位二小姐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讓她做這樣的事,萬一被人發現,這可是死罪!
可是……萬一成功了呢?朱弦想到郭叢珊允諾的條件,又不禁有些心動:郭叢珊不僅允她萬金,還答應若自己成為太子妃,就找機會同太子說明,将她也納為孺子。
可以侍奉太子,這是何等的榮耀。
朱弦回憶起元祯英俊的輪廓,含笑的眉眼,臉上情不自禁紅上來。
若能嫁給那樣的男子……真是此生也無憾了。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始終沒有睡好。
元禧傷好之後,依舊常出來閑逛,但自從挨了那一頓板子,比之前可老實多了。現在他不怎麽鬧騰別人,一個人自得其樂,衆人都覺得松快許多。
這日午後,他原打算趁着起風好放風筝,豈料風筝的線斷了,風筝搖搖飄起,不知挂在哪一座宮殿的屋檐上。元禧便暴躁起來,跺着腳讓他們快去找尋——這位小爺的脾氣,衆人哪裏敢得罪,只好撇下他,急急地四處奔走。
元禧卻在原地踱着步子,思量該換個什麽新花樣。
朱弦觑着機會出來,笑道:“世子爺,您是不是覺得乏悶得厲害?”
元禧翻起一只眼睛看着她,“你是何人?”
這瓜娃子果然傲慢,朱弦暗道,依舊陪着笑臉:“奴婢可聽說那邊禦湖裏新喂了一波錦鯉,世子爺若有興,不妨過去看看,晚了就被別人撈走了。”
“真的?”元禧眼睛一亮。
“我騙你做什麽,世子爺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不就知道了。”朱弦說着,賭氣跑開。
元禧在原地躊躇一回,到底經不住誘惑,起身向禦湖方向走去。朱弦躲在一棵樹後,也忙暗地跟上去。
禦湖裏果然有幾尾錦鯉随波游動——當然是朱弦一早放進去的。
元禧面露喜色,想抓住這些漂亮的小玩意兒,奈何既沒有釣竿,也沒有漁網,他只好趴在岸上,也不怕衣裳弄髒,努力伸手去夠那些錦鯉。
豈料湖邊本就泥污苔滑,加之水草絆手,輕易掙脫不掉,元禧一個不慎,整個身子便落入水中。
元禧雖喜歡玩鬧,對水性并不熟悉,撲騰了幾下,怎麽也上不來——湖岸都是淤泥,抓也抓不住。好在水不算太深,還能紮掙一會兒。
朱弦看看時候差不多,便悄悄離了湖岸,來到柳樹林邊的小亭裏:傅瑤正在裏頭看書,秋竹為她打着扇子。
朱弦匆匆上前,斂眉說道:“傅良娣,誠郡王世子落水了,您快過去看看吧。”便急急離去。
傅瑤驟然聽得這一句,好生驚訝——她本是在這裏等元祯,好跟他一塊回去用午膳,不想卻撞見這一幕。
秋竹看着朱弦的背影,咦道:“這丫頭好生古怪,說話也不看人,還甕聲甕氣的。”
她卻不知,朱弦就是怕她認出,才故意低着頭,還刻意掐着嗓子說話。
秋竹躊躇道:“良娣,你看這丫頭的話做的準麽?”
傅瑤也覺得可疑,但人命關天,萬一是真的,她們不成了見死不救麽?便說道:“不管怎樣,先看看再說吧。”
她挽着秋竹的手快步來到禦湖邊,遠遠就見湖中有一個身影在撲騰,看樣子那人說的是真的。
秋竹眯起眼睛辨認,“仿佛是誠郡王世子。”
這熊孩子雖然可恨,也不見得非要他死,傅瑤果斷吩咐,“你速去叫人來營救,這會子大約都在歇晌,你往勤政殿方向去,看到當值的,不拘是誰,就跟他說一聲,諒來王世子的性命也無人敢輕忽。”
秋竹有些猶疑,“那麽良娣你……”
“我就在這裏看着,”傅瑤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不會傻到自己下水去救。”
秋竹答應着離去。
傅瑤隔得遠遠看着,那孩子仍在湖水中撲騰,小臉憋得青紫,動作也漸漸遲緩下來。哪怕是頭畜生,那也是一條性命,何況他還是個人?
傅瑤猶豫片刻,還是慢慢朝岸上走去,她在路上尋到了一根粗壯的柳枝,便将其拾起。
近看之下,元禧的模樣還要可憐,身上衣衫盡皆濕透,累贅的貼在身上,嘴唇一張一合,眼睛都疲倦地有些睜不開了。
傅瑤将柳枝遞給他,想看看能不能将他拉上來。誰知元禧人小力弱,抓住了也使不上力,傅瑤作為一個孕婦又處處掣肘,怎麽也不能成功。
無奈之下,她只好将柳枝扔掉。算了,她憑一己之力也救不了這孩子,還是等人來了再說吧。這河岸格外濕滑,萬一站久了,連她自己說不定都會掉下去。
何況,她對這孩子到底也沒有多少同情心。就算有,也抵不過她對自身生命的愛惜。
傅瑤正待轉身撤回,忽覺背後傳來一股大力,仿佛有人将她推了一把,她甚至來不及控制身體的平衡,就因去勢甚急跌入水裏。
湖面濺起一大片水花。
朱弦躲在一棵寬大的柳樹背後,緊緊地捂着嘴,努力不讓粗重的喘息聲被人聽到。
她臉上有興奮,但更多的則是惶然。事情分明在依照計劃進行,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的心卻這樣不安定呢?
或許因為她辦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為了那唾手可得的錢財和榮耀,她将賠進兩條人命——不,或許還是三條。
這樣得來的一切,果真能問心無愧麽?
朱弦抱着頭,又是哭又是笑,臉上近乎癫狂。她覺得她瘋了,郭叢珊也瘋了,一個人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
可是她已經無路可退了,做錯的事無法挽回,只能極力遮掩——就好像這皇宮,經歷了許多腌臜事,不還是照樣光鮮亮麗麽?
不,她不能倒下,她得照常回到披香殿,清理掉那些可能引人懷疑的痕跡,譬如鞋底的泥印。
她只想要活着,像其他人一樣活得好,僅此而已。
朱弦最後看了湖面一眼,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都在水裏泡着,仿佛腫脹的浮屍。
她不由打了個寒噤,努力将這恐怖的一幕抹去,快步離開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