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舞姬
成德帝的壽辰得吃兩頓飯。午飯和大臣們一起吃, 晚上則是家宴, 賓客主要是後宮女眷以及王室宗親。
傅瑤聽元祯說起, 北蕃的使節午宴上已來過了, 本來以為晚上不會見到他們, 誰知晚上的家宴上, 依舊瞧見這些異邦人,盡管人數少了些。
到場的只有北蕃的一位王子和一名公主, 以及他們的數位随從。成德帝只簡單介紹了一下,就宣告開席,這些人也很自然的融入家宴之中, 仿佛壓根不覺得自己身份特殊。
傅瑤的座位依舊安排在二公主旁邊。
昌平咬着筷子,小聲同傅瑤說道:“我還以為北蕃人長得很奇怪呢,現在看來除了身量高挑些, 跟咱們沒什麽差別。”
傅瑤不禁好笑, “那你想怎麽樣,指望他們頭上長角不成?”
昌平點點頭,“我那奶媽媽從前就是這麽說的。”
早年北蕃同大歷打了好幾次仗,波及了不少人家, 她那乳母就來自一個偏遠的邊塞小鎮。
北蕃人的形象被妖魔化, 與他們本身的行事作風大約少不了關系。
傅瑤現在可以飲酒了,她也不敢多喝,怕醉氣薰着孩子。她稍稍轉身,看着隔開兩步站立的秋娘——孩子在她懷裏睡得很好。
傅瑤放下心來,她本來怕皎皎在宴會上大吵大鬧, 引得衆人注目,現在看來她是多慮了。
昌平目不轉睛地看着對面,似乎對那一撥外族人很是注意,她不斷地跟傅瑤咬耳朵,“我聽說北蕃風氣豪邁,講究大口飲酒大塊吃肉,這兩個人倒斯文得很,比咱們這些閨閣女子還秀氣。”
傅瑤笑道:“當着人,總得裝裝樣子,所謂入鄉随俗嘛。等你以後嫁了人,我不信你還敢像這樣頑皮。”
昌平紅着臉捶她一下,“當娘的人了,嘴還這樣不厚道,就愛取笑我!”
“這有什麽,你以後不也得做娘的。”傅瑤笑吟吟說道。
昌平轉過身不理她。
Advertisement
傅瑤也不禁向對面望去——兩位北蕃貴族雖然低調,可他們坐在那裏,本身就很突兀了。
傅瑤雖未刻意打聽,消息卻自然而然地傳到耳裏——宮裏人很八卦,差不多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北蕃王派了九公主和三王子入朝來賀,據說意在結秦晉之好。
北蕃優美強健的血脈在這兩人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三王子赫連治,九公主赫連清,有着一樣鮮明的五官輪廓,區別只在于一個稍稍柔美些,另一個則更為堅毅。
從這兩人的排序來看,北蕃王的生育能力太彪悍了,成德帝和他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傅瑤暗道。
她忽然發現對面那兩人也在竊竊私語,目光也隐約向這邊飄來。
搞不好自己的窺視被發現了,傅瑤忙垂下眼眸,飲了一口杯中酒。
宴至中途,嫔妃皇子們開始獻上賀禮,大至古董珍玩,小至筆墨紙硯,成德帝都一一笑着接過。
元祯秉着不出錯的原則,送了一副成德帝素日欣賞的名家畫作,二皇子元祈也與他差不離。趙皇後那扇巨大的屏風也頗引人注目,她笑語盈盈的向成德帝說道:“這是臣妾親手所繡,還望陛下笑納。”
傅瑤不禁撇了撇嘴,趙皇後的臉也是大的可以,把江誠如完全撇在一邊了。
可惜江誠如留在壽康宮伺候江太後,不能看到趙皇後這副嘴臉。
成德帝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有勞皇後了。”說着就令內侍搬到殿後去。
趙皇後還洋洋自得,可憐她尚不知丈夫已看穿自己的謊言。
高貴妃就比皇後老實得多,送了一個香囊,說讓成德帝安枕。成德帝投來欣賞的一瞥,欣然接受。
高貴妃馳騁後宮多年,的确有心機有手段,傅瑤也不禁佩服——高氏用不着明說,成德帝自然認得出她的手藝,這種暗度陳倉的心意交彙,比起趙皇後大張旗鼓的宣揚高明多了。
送禮的人群陸陸續續歸坐,傅瑤只安然在原地不動,滿場裏數她最悠閑。
她萬想不到成德帝的目光忽然向她這邊投來,他淡然開口,“皇女孫呢?抱來給朕瞧瞧。”
傅瑤忙命秋娘将孩子抱上去。
成德帝認真地看了一回,臉上仿佛有了些笑模樣,“這孩子長得很好。”
傅瑤松了一口氣,倘若皎皎得不到她祖父的疼愛,未免也太悲催了。
元祯滿面春風地起身,“是傅良娣不辭勞苦地照顧,孩子才得如此康健。”
傅瑤覺得很感動,元祯總不忘為她樹立美好形象——盡管也将她推向了風口浪尖。
她不得不站起,“太子殿下過謙了,妾身只是盡一個母親的本分而已。”
高貴妃遠遠望着她,口齒伶俐的笑道:“傅良娣做人是沒話說的,只不知你這回為陛下準備了什麽賀儀?”
傅瑤的心幾乎漏跳了一拍,就知道不要出風頭,這不,找事的來了!
好在比起她,趙皇後更厭惡高貴妃,遂涼涼說道:“傅氏不過是個良娣,又不是太子妃,哪需要準備什麽賀儀?”
高貴妃妩媚側首,“話不能這麽說,太子尚未納正妃,傅良娣又是唯一側室,等同于暫代太子妃之職,既然如此,陛下萬壽之喜,怎能不有所進獻呢?”
元祯看了眼傅瑤心虛的面色,坦然說道:“父皇,兒臣以為,傅良娣誕下皎皎,為陛下您添了第一位孫女,便是最大的心意。”
成德帝仿佛壓根沒注意前面的争端,只淡淡說道:“這孩子名叫皎皎?”
“是。”
“小名?”
元祯有些驚訝,還是答道:“是,大名還未曾取。”
成德帝望着殿外高懸的一輪明月,沉吟片刻後道:“明月初升,這孩子就叫月升吧。”
元祯大喜,忙叩謝說道:“謝父皇賜名。”
傅瑤也跟着施了一禮。
成德帝命乳母将孩子抱回,傅瑤看了一回,心中頗有感觸:雖說是即興賜的名,可元月升這個名字還挺好聽,讀起來也很順口,成德帝很會取名字。
重要的是,有了成德帝在宮宴上親自賜名,這孩子的地位立刻不一般了。
傅瑤擡眼望去,就看到高貴妃恨恨地向這邊望來,接觸到傅瑤的目光,又若無其事地轉開——這女人變臉的能力堪稱一絕。
趙皇後臉上倒瞧不出什麽——她還不至于吃自己親孫女的醋。
經了方才的變故,衆人都很驚訝,傅瑤也覺出自己身上多了幾道灼熱的目光——有嫉妒,也有羨慕。
成德帝正要吩咐衆人繼續宴飲,忽見赫連兄妹一齊起身,“尊貴的皇帝陛下,我們還有一樣賀禮進獻。”
成德帝含着溫和的笑意,“你們中午不是才送過禮嗎?”
兩人說道:“中午是代替我們父王朝賀,而現在,則是咱們兄妹二人自己的賀禮。”
赫連治拍了拍手,就見一名蒙着面紗的素衫女子蓮步而入。
長袖舒徐,柳腰款段,步履急轉,峨眉輕蹙,漸漸愈轉愈急,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姿态渾然是中原女子的纖弱模樣。
昌平又跟傅瑤咬耳朵,“據說中午已有幾名北蕃女子表演了胡旋舞,這會子又來學咱們的模樣,真是東施效颦。”
傅瑤笑道:“她舞得也很好呢。”
“一定是早有準備,否則不會這般精通。”昌平一語中的。
在座的男賓們都保持着欣賞的态度,娘娘們臉上卻不禁顯出擔憂:她們不是傻子,所謂的獻舞,其實跟獻人差不多,只盼皇帝不要被這外來的狐貍精迷惑了才好。
趙皇後和高貴妃也都目光沉沉。
女子舞姿正酣,忽然從腰際抽出一把長劍,衆人都唬了一跳,趙皇後更是差點護到成德帝身前,厲聲喝道:“大膽!誰許你攜帶兵刃上殿的?”
衆人也都怒目而視。
赫連治朗聲笑道:“娘娘誤會了,這不是兵刃,只是舞者的一條腰帶而已。”
衆人瞧時,果見劍身無柄,且頗有厚度,兩端也是鈍的,大約真是形制奇特的腰帶。只因那舞者功底深厚,将腰帶抖得筆直,才讓人産生錯覺。
女子一掃方才纖弱之态,起手剛毅,竟是以舞劍之态融入這舞蹈之姿,且一舉手一擡足都有懾人風範,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至此,衆人方對這女子的舞技心悅誠服。
舞畢,女子仍舊将腰帶系回身上,伏拜見禮:“謹以此舞向皇帝陛下祝賀。”
她微微仰首,面紗輕輕滑落,露出一張不施粉黛的絕美面孔,衆男子都驚若天人。
成德帝也仿佛微微一怔,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猶豫了一剎,還是說道:“民女赫連氏,單名一個柔字。”
傅瑤不禁起了好奇,低聲問旁邊昌平,“赫連不是北蕃王族之姓麽,一個跳舞的怎麽會姓赫連?”
昌平不愧見多識廣,“他們那邊的規矩和咱們不同,貴族們講究嫡庶尊卑分明,這赫連柔大約是婢妾所生,身份也就和奴仆差不多。當然,北蕃王可以例外,三王子和九公主都不是王妃所生,照樣尊貴無比。”
傅瑤不禁有些沉默,下意識看向乳母懷中的皎皎。盡管大歷的規矩寬和多了,可皎皎畢竟也是妃妾所生,大概在外人眼裏,也還是和嫡出的不能相比罷。
成德帝已經在招手了,“來,坐到朕身邊來。”
赫連柔乖順地上前去,身子擺動得一幫王爺的眼睛都直了。
趙皇後正要說話,元祯忙向她使個眼色,緩慢地搖了搖頭。
這是讓她不要多嘴的意思。
高貴妃見皇後無所動作,自己只好站出來,賠笑道:“陛下,這舞姬的身份何等低微,怎可與天子同席?”
皇帝沒有睬她。
周淑妃笑道:“雖說只是一名舞姬,可也是北蕃進獻的一片心意,算不上多麽失禮。”
高貴妃無法,只好将炸彈扔給趙皇後,“皇後娘娘,您以為呢?”
趙皇後總算聰明了一回,淡淡說道:“陛下還沒發話呢,貴妃你着急什麽?難不成陛下如何安排,還得遷就你的意思?”
高貴妃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地坐下去。
傅瑤松了一口氣,眼下衆人的焦點都集中在新來的美人身上,想來無人記得她方才出的風頭了。
宮宴完畢,元祯照例在門外候着,傅瑤任由他牽了自己的手——反正天黑瞧不清,怕什麽。
皎皎仍在乳母懷裏安靜睡着,經過這幾個月成長,漸漸顯出美人的輪廓,比起天上的月亮倒真是毫不遜色。
傅瑤不禁笑道:“能吃能睡就是福,這孩子是個有福的。”
“那不和你差不多嗎?”元祯眉目溫靜,說出的話卻仿佛專在噎人。
傅瑤:……
她有那麽懶嗎?
算了,傅瑤也懶得糾結這個,倒是席間元祯的表現讓她不得不注意。她讓乳母先抱皎皎回去,免得受寒,自己卻靠在元祯肩上,幽幽問道:“殿下是不是早就打算請皇上為皎皎賜名?”
“是。”元祯的聲音堅定。
“為了皎皎?”
“也為了你。”元祯親昵地将她往懷裏挪了挪,“若皎皎能得父皇看重,他早日松口立你為太子妃的機會也大些。”
他還惦記這個呢。傅瑤默默想着。
秋夜寒氣襲來,傅瑤不禁縮了縮脖子,元祯便要解身上的披風。
傅瑤忙攔着他,“殿下不要受涼,明日還要見北蕃使節呢。”
“沒事,咱們都別凍着。”元祯說罷,将披風展開,從他的右肩一直拉到傅瑤左肩,好在這披風足夠寬大,能嚴嚴實實将兩人罩住。
這樣一來,他們從外表看着就像一只龐大的粽子。
傅瑤想起那赫連柔。由于生母的身份高低,子女的地位從此也天差地別,她那是沒得選,可傅瑤這個……并非完全沒有轉圜之力啊!
傅瑤猶豫着說道,“殿下,若是我想做太子妃,您待如何?”
“說什麽呢,這位子本就是為你留着的。”元祯親了親她的額頭。
這話傅瑤已是第二次聽到,上回她以為是開玩笑,可一個玩笑需要開兩次麽?
可若不是玩笑,那麽……
元祯早就說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給心愛之人,莫非她在元祯心裏的确占了點位置?還是說,元祯日久生情愛上了她?
可元祯的态度從頭至尾都是那個德行,中途一點轉折都沒有,要說他漸漸喜歡上自己,還真是難以相信。若說一見鐘情,就更不科學了,她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品質?連這張臉都還不是自己的。
看來她只有從元祯口中尋找答案。
傅瑤遲疑着問道:“殿下,您喜歡我嗎?”
她不說愛,愛這個字的分量太沉重了。
“當然。”元祯摸了摸她的頭,如同撫摸一只小動物。
總是如此,她所感受到的愛意,和一只寵物所感受的似乎沒太大差別。傅瑤心底無端煩躁,“從什麽時候開始呢?”
元祯目光幽深的看着她,遲遲不肯說話,倒叫傅瑤一陣毛骨悚然。
半晌,他才慢慢說道:“從很久很久以前。”
這是一般童話故事的開始,傅瑤卻覺得自己仿佛在聽鬼故事,她不敢再問了,急急說道:“外頭風大,殿下,咱們還是快回去吧。”
元祯也沒繼續往下說,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疙瘩,順從的攬着傅瑤往前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