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朱無闕,從前與死亡(1)

番‖朱無闕,從前與死亡(1)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問過朱無闕,假如有朝一日他長為成人、有錢有閑,最想做些什麽。

那時剛上三年級的朱無闕沒有過多思考,直截了當地回絕了這個問題。

因為他覺得,他活不到成年。

————

朱無闕生于冬末,那天難得飄了細雪。

姚欣生了場大病,在鬼門關前待了許久,從此卧榻不起,每逢陰雨天氣,必定頭暈膝疼。

朱嘉明在外地做生意,舍不得掏一張回程火車票的錢,便通過一根電話線,倉促地和姚欣說了幾句話。

朱策伏在小小的嬰兒床前,用手指小心地戳着弟弟緊握着的手指。

或許是愧疚,或許是天生便有的病氣。

朱無闕兩歲時還學不會走路。

姚欣無法站立行走,終日泡在中藥裏,身上都被蘊了層藥味兒,不苦,回口是甘的。

在永不消散的藥草味中,朱無闕終于學會了說話。

雖然腳不能沾地,可家中總需要有人來打掃照顧,姚欣自然沒有餘力,便請求她的母親,希望她能來家中住幾日,直到她出月子,或是等到朱無闕可以脫離母乳只喝米糊時。

母親沒有同意。

很難說清那天晚上姚欣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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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夜深人靜,朱無闕看着客廳中姚欣的遺像,都會懷疑,姚欣會不會有産後抑郁症。

會不會是他的出生,才讓姚欣變得那麽悲傷。

可惜,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總之,姚欣沒有等來她的母親。

電話裏,她向朱嘉明痛哭,她說她好累,她現在甚至不能見光,渾身都在痛麻着。

朱嘉明大抵也是真的着急了。

他也哭了,哭着處理老板下達的指令,然後叫來大車準備裝貨。

朱嘉明說,他可以問問他媽媽,或許她願意照顧。

張珠退休工資高得令人發指,她肯定會創造足夠的條件,讓姚欣修養,讓朱無闕成長。

可問題是,張珠已經和朱嘉明三年沒有聯系過了。

原因是張珠不同意朱嘉明外出經商,怕毀了家庭氛圍。

可是不去經商又能怎麽辦呢,養孩子需要錢,以後房車需要錢,朱嘉明需要錢,姚欣需要錢,哪裏都要錢。

朱嘉明迫不得已,才離開了家,省吃儉用,攢着掙下的每一分錢。

至少在這時,他還算是個合格稱職的丈夫與父親。

一通電話打去,姚欣萬念俱灰,她泣不成聲,和張珠斷斷續續地說着近況。

末了,她幾乎是祈求似的,問張珠能不能來家裏住幾天。

姚欣未出嫁時,是家中的獨女,受盡寵愛。

家裏為她準備了一樁極好的婚事,嫁過去,盡享榮華富貴,這輩子都不需要為錢發愁。

但姚欣不願意,她選擇了那個每天站在她家門前、捧着一束野花、早早辍學的男人。

她從來沒有這麽低聲下氣過。

姚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對方有沒有應答都忘記了。

她只知道,打完電話的半個小時後,張珠帶着一大堆行李來了。

身後還跟着四位阿姨。

一位打掃家務做營養餐,一位負責照顧新生的朱無闕,一位接送朱策上下學。

最後一位,和張珠一起,照顧着身體已然崩壞的姚欣。

那天晚上,姚欣躺在張珠的懷裏,兩眼朦胧,直發愣。

她真的太疼了,身上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張珠不說話,就只是抱着她。

那一瞬間,她們都在後悔。

後悔從前不講理的種種選擇。

————

朱無闕長到五歲時,才學會走路。

他的體質很差,不能見風,見風就會發高燒。

帶他曬個太陽,都需要阿姨再三包裹,決不能讓他碰到一丁點兒的風。

與滞緩的行走能力相比,他的學習與理解能力,簡直是強得飛起。

張珠給他講電視劇裏的劇情,他能将複雜的橋段一再壓縮,然後總結出十分精煉的簡短介紹。

姚欣給他讀童話故事與繪本,他能問出許多個問題,還能說出隐藏在溫暖童話背後的,充斥着種種黑暗的深意。

灰姑娘為什麽要被迫撿豆子?

姐妹二人為什麽要削腳适履?

因為他們也和朱嘉明一樣,想要很多很多的錢,繼而活下去嗎?

姚欣覺得她似乎生下了個很不開朗的小孩。

她抱着朱無闕,柔聲和他講着故事。

灰姑娘并不悲慘。

姐妹二人也并沒有受傷。

她們在童話世界裏,過得很開心。

可惜朱無闕不信。

無論姚欣解釋多少遍,他都不信。

尤其是在姚欣去世、朱嘉明帶着江翠英回家時。

他更不相信童話了。

根本沒有什麽美滿的結局。

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也只不過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在死前,最後看見的幻象。

一年後,張珠也去世了。

臨走前,她摸着朱無闕的頭,像從前的幾百次幾千次一樣。

她說她很後悔,沒有早點來照顧姚欣,沒有早點來看他們。

她還說,以後千萬不要長成像朱嘉明那樣的人。

儀器發出的聲音好刺耳。

在他耳邊,張珠安慰朱策的話語,也好刺耳。

原來死亡是這種東西。

後來,朱無闕就再也不為姚欣開心而裝樣子了,他把童話書丢到一旁,每天放學都要跑到街邊的書店裏看書。

看挪威的森林裏,大火與啤酒;

看霍亂時期的愛情裏,開到永生永世的船;

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裏,每年生日準時出現的花束。

死亡真的可怕嗎?

久而久之,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種想法。

死亡并不可怕。

對死亡的恐懼更可怕。

朱無闕躺在浴缸裏,任憑水鑽進肺部,鑽進耳朵。

他或許是真的要死了。

然後下一秒,他就被朱策拽了起來。

朱策以為他是在浴缸裏睡着了,所以不慎溺水。

但其實不是。

朱無闕是真的想死。

他的存在真的是罪孽嗎?

九歲的朱無闕想不明白。

如果他是罪孽,姚欣為什麽不掐死他。

如果他是罪孽,張珠為什麽還要摸他的頭。

“啪——”

是酒瓶碎裂的聲音。

他披着浴巾,在朱策的帶領下出了浴室。

他看見,朱嘉明在打江翠英。

喝得爛醉的男人,和一味承受的女人。

早死的母親,本應夭折的他,和牽着他手的朱策。

好混亂。

回到房間,朱無闕仍然想不明白。

他翻着書架上的童話書,企圖在姚欣留下的物品中,尋得偶爾一絲痕跡。

翻着翻着,他看到了曾經,姚欣沒有講下去的童話結尾。

女孩親吻了青蛙,可是青蛙沒有變成王子。

青蛙變成了帶有毒素的蟾蜍,并誘惑女孩,舔舐着它的背部。

女孩舔了,從此成瘾了。

很顯然,這不是王子變青蛙的原版故事。

可朱無闕覺得,它寫得确實很有道理。

他回頭看看即使被打也甘之若饴的江翠英。

青蛙的真面目是蟾蜍。

蟾蜍洗/腦着年輕的女孩,讓她們甘願為他做事。

真是相差無幾啊。

這樣壓抑的日子持續了許久,朱無闕始終沒有放棄死亡的念頭。

他登上高樓,妄想一躍而下,卻被朱策抱住。

朱策哭着求他別跳。

朱無闕只好作罷,繼續鑽研着如何死亡,才能不讓朱策傷心。

再後來,朱嘉明也死了。

死得真好。

可惜他和朱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新上任的江翠英,和朱嘉明走的是一樣的路子。

江翠英經常會帶着滿身的酒氣回家,然後惡狠狠地把酒瓶砸在朱策身上。

她也想把酒瓶砸在朱無闕身上,可朱策護得太死了,根本無處下手。

江翠英便采取懷柔政策,她要給朱無闕講睡前故事。

講的什麽呢?

從前有座美麗的城堡,女主人被螞蟻吃掉了,骨頭被狗啃着磨牙了。

剩下的孩子呢?

被美麗的巫婆煮掉吃了。

朱無闕聽了,心想,這已經不是東施效颦了,而是诽謗。

他抄起散落在地上的碎酒瓶片,眼都不眨地刺向江翠英的脖頸。

碎酒瓶片劃傷了他的手掌,血液順着小臂滴落在沙發上。

這就是自/殘的快/感。

這就是血液流失的痛快。

江翠英尖叫着向後縮,臉上卻還是毫無征兆地被劃了一道大口子。

她想去打朱無闕,卻被他的眼神吓得腿軟。

朱嘉明說得沒錯,姚欣生了個怪胎。

江翠英這麽想着。

她對朱嘉明說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

同時,她又想起了朱嘉明說的另一句話。

朱嘉明說,他喜歡男孩,喜歡和他有血緣關系的男孩,不希望看到朱家無後的凄慘場景。

江翠英……信了。

她同意了。

她跌坐在地上,徹底忘了還手。

朱無闕緊攥着碎酒瓶片,半邊肩膀已經麻木了。

他睥睨着驚慌失措的江翠英,扔了碎酒瓶片,擡步上了樓。

初步接觸到死亡,他雙手震顫。

血液還在汩汩冒着,神魂好像被抽離了。

仿佛下一步就能起飛。

置身于雲端。

昏迷前的最後一秒。

朱無闕掃過書架上的書籍。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沒來得及深入學習哲學吧。

也沒有遇見所謂的,和他志趣相同的人。

生時讓姚欣受難,死時也形單影只。

看來他死得确實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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