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周圍很荒涼,肅穆中反倒透着絲絲縷縷的光,像神靈降世,合澤萬千。這個場景,讓江雁生想到希臘的帕特農神廟,也是這般灰蒙蒙的,像撲朔着霧。
空曠到一定介點,開始回旋。嶙峋的石頭歪斜着,渾然天成,從地裏面生了根。
手碰上冰冷的石塊兒,石蠟一般的的皮膚近乎失去血性,筋因為用力而偾張着。這雙手,該用這怪石塑造點什麽才搭配。江雁生想的是:質地堅硬,耐磨性強,頗為适合大型建築。
不知道在這裏停了多久,手上冰冷的觸感沁入心底。
很快起風,天旋地轉,明明地上全是草也有沙。江雁生不太設防,似乎要被裹挾走了,于是更加用力地抓住石頭。脖子上,朽木一樣的東西抵住動脈,明明全是物體劃過空氣的雜亂聲音,江雁生卻能聽到自己的脈搏如何規律地跳動。
“My angel……I'm the master of your body……”低聲呢喃着,瘋狂又克制。
江雁生還是奇怪為什麽一雙手能又糙又硬。猛然間警覺似乎自己在他手上有點危險,但是那點警覺微不足道,他神經裏面傳導的刺激信號占了上風,叫嚣着要體味這一幕。
風很大,有沙刮過自己的身體,像置身于泥石流。
那只手在用力,呼吸也很熱,一點點噴灑在他的脖子上,比沙子擦過還令人不适。不過 ,江雁生還是決定配合他的戲碼。
對面爆裂的欲望似乎并沒有因為江雁生的聽話而偃息,毀滅的欲望鋪天蓋地一般暴烈。一個翻身,江雁生被他猛的用力抵在石頭側棱上。
先入為主的是巨大的輪廓——像希臘神話中的提提俄斯,身後卻長着黑壓壓的翅膀,中翅上是凝結的血跡,鐵鏽一樣。一——只天使。江雁生糾結着該用哪個量詞來修飾他,最後在天使眼神的注視下草草地撿了一個。眼睛裏面偏執,崇敬,癡狂含混在一起……崇敬源于巨石,癡狂源于被狠狠按在巨石上的江雁生。
原來還有巨石崇拜。江雁聲分析着。
那只天使發瘋一般低頭吻上江雁生,瘋狂攫取着他嘴裏的每一處,撕咬,暴力,仿佛在啖肉。脊背被抵在石頭棱角上,因天使毫不憐惜的動作而蹭得生疼,江雁生猜測他的背脊滲血了。
天使的手掌抵在他肚子上,不安地動了幾下,有些躊躇和猶疑,最後還是磐石一般重重地壓在江雁生身上,讓他難受。衣服被暴力地撕開,細碎的布料綴在身體邊緣,自己像砧板上的魚肉被擺開供人品嘗。
天使手上嵌着長指甲,小刀一樣鋒利,他嘴角上沾着血,露出一個邪氣的笑,手指順着他的肌肉線條劃開皮肉,裏面很快沁出細小的血珠,彙成一條線,紅白顏色的沖擊極具效視覺果,天使落在他腰側的手緩緩收緊。
天使埋頭在他的腰間,眼睛像雪地裏的狼,眼眶瞪圓。他用指腹沾起一點血液印在江雁生的額頭上:“I'll keep you in pain!”
随即勾起左邊嘴角,像在做出承諾,又像是在囚禁,近乎蒼白的唇微張,無聲道:“Eternal……”
那一刻,興致達到了頂端,興奮幾乎将他湮滅,靈感從四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合成一個巨大的牢籠。
江雁生有些發愣,再次望向他的眼睛,裏面沉沉的,山雨欲來,裏面能看到自己——金黃的卷發,油蠟一般的皮膚,極具線條感的肢體,塊壘分明的……除開顏色,是很符合西方藝術審美的軀體。
忽略不禮貌對待,場景很像暴力完成的美學。
江雁生手指用力地抓緊被子,驚醒着坐了起來,弓着身子猛喘氣——一場夢,瘋狂的,荒唐的,可笑的夢。
意識到的時候他煩躁得想抽煙。
為平息過高的心率他按了按自己中指指節上的繭,扯出一張紙巾擦臉。冷靜一會兒還是下床去櫃子裏找煙——只有一只空盒。
真是老天作對,只好用力閉了下眼,想着要不要下去買。
一道突兀的鈴聲打斷他的糾結,走幾步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手機,看見聯系人是趙觀南。
江雁生聲音有些懶,帶着睡醒過後的低沉,散漫問了句好。
趙觀南昨天才從國外回來,是深夜便沒要他們這些朋友接。現下該是休息好了,才一股子活潑勁兒 ,死活都讓江雁生出門。
江雁生思考幾秒,沒馬上答應,随便問都有誰?
“就那幾個,你想有誰?”
江雁生實在讨厭這種打太極的回答,不過趙觀南一向如此,他沒揪着,怕從趙觀南嘴裏聽到那個名字,直接要了個地址。
退出電話界面,發現微信有好幾條消息,都是來源于那個人。他想打字說已經結束了,但剛才那場氣氛旖旎的夢讓他沒心思點進去。
門兒呢!該出還得出。不過也沒了抽煙的興致。剛打開門,發現外面立着個人。
或明或滅的光影打在那人高挺的鼻梁,像極了他一位朋友獲獎的人像雕塑。
饒是一星半點的世俗欲望都沒有,也不得不承認倫勃朗之光所帶來的刺激。江雁生第一次覺得他與夜晚很配,迷蒙的黑暗帶來的影影綽綽的感覺,将他的優勢恰到好處地呈現。
“莫啓年。”單是身形江雁生也能認出。
“阿生,能進去嗎?”想拉他的手。
江雁生将雙手揣在大衣裏,退後一步擡眼:“我約了人,先回去吧。”
逐客令太過明顯,換做以前江雁生一定會讓他進去坐着,等他回來再說。莫啓年只好皺眉點點頭。
目送他離開,江雁生揉了揉睛明穴,像是如臨大赦般松了口氣。
他不怎麽擅長處理這種局面。幸好對方是個體面人,不然他今晚上都沒心情赴約。
趙觀南提的是一家新開的酒吧。按江雁生對他的了解,今晚不過是個前戲,明兒還得正式聚一聚。酒吧離江雁生家不遠不近,二十分鐘左右的車程。
叫長短夢,實行金額準入那一套。江雁生下車後品了品這名兒,有幾分意思。具體來說,應該是趙觀南找的名字最有意蘊的一家。
江雁生發消息問:包廂?
那邊回了一句:還包廂,要不給你叫個男模,順便把給門拉上?
得,這是嘲諷自己呢!
趙觀南還不知道自己沒分手,但他平日就這麽說,因為他瞧不上莫啓年。江雁生覺得很莫名其妙,問過他為什麽,當時得到一句大概是自己白菜被豬拱了的老父親心理。
思緒收回,江雁生沒準備提這件事,只是有些無語地關掉手機,擡頭就看見趙觀南笑盈盈地朝他走過來,攬着他的肩帶他往裏走。
“真是勞您大駕。”江雁生記仇,一找準時機就嗆回去。
“那不是,為你我連美人兒都拒絕了。”說完就輕浮地拍了兩下對方的臉,“您才是有面兒!”
話說的惡心,人又喜歡動手動腳,江雁生被激靈得直起雞皮疙瘩,忍不住罵:“怪不得喜歡千層蛋糕,适配你的面皮。”說完就掏出一只精美的盒子遞給他,自覺往前走。
趙觀南看了後追上他,笑問:“連這盒子都出自你的手吧?”
“沒那麽閑,只有樣圖。”
言下之意就是東西雖然親手設計,但成品是花錢找人做的。不過趙觀南還是很喜歡這份心意。
江雁生對人上心細致。不說他的設計手法,他送的東西也是趙觀南喜歡且需要的一只表。
對朋友都如此,更別提戀人了。所以趙觀南一直覺得少有人配得上江雁生,越是這麽想,越是覺得莫啓年撿了便宜。
進去後,楊羽書望向江雁生身後。
知道他在找誰,不過對方沒問他肯定不會主動解釋。又有點慶幸平日裏莫啓年一般都不摻和這些交際。
“現在才來?自罰一杯。”楊羽書端了一杯whisky遞給他。
楊羽書旁邊一位眉眼昳麗,容貌張揚的女生伸手撫了下他的下巴,故意道:“不是說——調給我的嗎?難道不想灌醉我嗎?”
楊羽書舒服地眯了眯眼,壓低聲音往她脖子上湊,聲音魅惑:“待會兒一定。”說完及時抽身出離那種情緒,面上帶笑對着江雁生: “才調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旁邊一堆人見怪不怪,神色自若地和江雁生打招呼。
江雁生盯着那杯酒打量着:主角明明是趙觀南。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19:34,遲了四分鐘。這酒烈,他也沒有品酒的欲望,接過後一飲而盡,覆杯挑眉:“行了吧?”走到旁邊坐下。
十多年的朋友,氛圍倒是悠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最近的事,江雁生時不時地搭句話,酒倒是沒斷過。不知道是誰繞到了結婚這個話題上,就自然而然地對準了江雁生。
人的不順心原來可以這麽連續。
江雁生放下手裏的酒杯,臉上紅紅的,淺笑着道:“前幾天分了。”這個坎兒總歸是要邁過去,剛好也鋪墊過了,說出來不至于突兀。
趙觀南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心裏不好受,沉默着沒有開口。不過總有人不會讓話掉在地上,遺憾發問:“為什麽分手啊?你倆不是挺搭的嗎?”
趙觀南不知道他指的哪一方面,可能是那張臉和事業吧。但是都是圈子裏的,這些東西大差不差。莫啓年真是有眼無珠。趙觀南在心底罵了好幾句,也只會在心裏罵,當着江雁生說出來,他只會解釋莫啓年的好。不過分手他倒是樂見其成,那個人對江雁生根本不上心。
“不合适就分了。”這話江雁生說的輕飄飄的,事不關己一般。
聽見他的回答,趙觀南又在心底罵了一句:放屁!
不過大家也沒執着于這個話題,三兩句鬧過去,随便開一句玩笑,又到了下一個話題。
趙觀南等了一會兒,随便找了個借口,說讓江雁生和自己去拿酒。
大家因為這句話安靜了幾秒,眼觀鼻鼻觀心,都知道兩人有話說。楊羽書慣會暖場,讓他們趕快走,招呼着其他人碰了個杯。
江雁生覺得說一說,也許要好點兒,便起身跟着。
兩個人路上都沒說話,趙觀南率先出聲打破這種詭秘的氛圍:“怎麽不告訴我?再怎麽忙,陪你喝杯酒的時間還是有。”
江雁生不知如何應,将視線轉到旁邊,那裏有三兩個人,應該是一起的。中間那個還不錯,長得——很有吸引力。他腦子有點亂,實在不知道怎麽評價了,和當時夢裏随便找個量詞的狀态差不多。
夢裏——又回到了這上面。
不過夢裏的人和自己還是有區別的,自己根本沒有那麽白,頭發也是自然的黑色,大概夢裏是為了迎合希臘油畫的特點。現實中,莫啓年也根本不會主動做那種事。
夢,前男友,暧昧,接吻……真不是一套好的組合……
江雁生不甚在意:夢都是假的,跟現實差了十萬八千裏。
“想清楚了嗎?”趙觀南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是出奇地有耐心,在他身上不怎麽多見。“我也不是非要探究,就是你悶着,事情消不掉,我覺得,說出來可能要好點。”
話裏有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因為江雁生确實很少将私事攤開說。
到這個氛圍了,兩個人就不約而同地往□□走。後面是些品種雜亂的花花草草,和前堂不一樣,這裏很安靜,萦繞着淡淡的清甜。
饒是再自然的淩亂設計也有人工的痕跡,不自然。某人在心底點評。
江雁生倚在欄杆上,聲音不疾不徐:“啊……讓我想想怎麽說……莫啓年其實不怎麽喜歡我,挺……”像是淤泥黏在嗓子裏,他停頓了很久。
趙觀南抿唇,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了,在聽他說之前想了好多句髒話,看着好友這樣一時間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張嘴時,江雁生繼續道:“像替代品或者說……贗品。”說話的時候嘴角依然帶着笑意,像是無所謂。
說的話沒有主語,趙觀南卻很清楚,他要是真的不在意調子根本不會往下沉。他清楚江雁生是個多麽驕傲的人,這種假冒僞劣之類的形容詞根本就配和他一起出現。
只好轉開話題,揶揄他:“他看着就硬邦邦的,體驗感怎麽樣?”
江雁生兀自笑了兩聲,信口胡謅:“說不定還行,沒試過。”跟他在一起的事情還沒夢裏的刺激。
趙觀南頗為驚訝地看着他,心底又爆了一次髒話。面前這麽好看的人兒,他都沒生出點非分之想,該不該誇這人還挺有意志力?
江雁生還有好多話,但是又覺得說出來很沒必要。他想到了戀愛之前莫啓年先做出一些模糊邊界,暧昧不清的行為……無聲地彎了彎唇輕嘲。
“待會兒出去嗎?散心。”
“你後面還走嗎?”
“短時間內不走。”
“那放心,我一定找你遛。”像是沒談那些壓抑的東西,江雁聲一句話将話題搬回了正軌。說完就支使趙觀南去拿酒,自己則往洗手間走。
趙觀南瞧着他的背景感嘆:要不說是搞藝術的呢!走個路都有味道。
江雁生伸手任水淋,沖了一會兒開始仔細地洗,指縫,手背,指甲。趙觀南之前說他窮講究,然後就靠着門盯着他洗手。
旁邊又站了一個人,江雁生眼睛察覺到陰影,于是不動聲色地轉動視線。出人意料的是這個人竟然有點眼熟,于是側身,禮貌地看着那人。
被人注視的視線太過明顯,晏從嶼也轉過身,有些好假以暇,似乎在等對面人的下文。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一般人面向你,注視着你,怎麽看都像有話要說。
江雁生滿意地點頭:“你真美!”
晏從嶼有些好笑,以為又是一個搭讪的,不過這人長得倒是一副好皮相,有點似曾相識。卷曲的黑發及至脖頸,眼尾上挑嘴唇有些肉感,藍色的大衣穿的很漂亮,顯得整個人随性又有藝術氣息。就是手……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晏從嶼是個手控,對面的人手指确實修長,但是不夠指尖漂亮,中指有點變形,手上有零碎的傷口,右手特別多。
可能是雕刻師,還是個左撇子。晏從嶼想。但是就算手好看,大概也只會到交換姓名的程度。
任思緒漶漫一會兒,他又将注意力轉移到那人說的話上……晏從嶼從未聽見有人這麽形容自己,至少是當面形容。
不知道自己哪裏會跟美沾上邊兒,精致的,柔軟的……根本不适配。看臉,紅通通的,喝了酒,晏從嶼給他找了個借口——酒後亂語。聽着倒也是個好詞,于是淺淺應着:“眼光不錯。”
江雁生沒料到他會回答,有些驚訝地看着他,旋即笑了。
晏從嶼以為對方會再閑聊兩句,那人卻轉身走了,沒有一點留戀的意思。不過,身材還不錯。晏從嶼想,随後也出去了。
走到拐角處,江雁生随便看了一眼,恍惚間想起衛生間的男人,原來是在酒吧正堂匆匆掃過一眼。繼而又懊惱,明明自己在衛生間想說的不是那句話。回到楊羽書他們喝酒的地方坐下,趙觀南應該回來一會兒了,桌上的軒尼詩酒瓶之前明明沒有。
“點這麽多。”江雁生提起軒尼詩給自己倒了一杯,今晚上的酒他沒少喝。他舌尖兒抵了抵牙齒,皺眉啧了一聲,喝酒不開車,這意味着待會兒得找代駕。巧的是,江雁生有很多男生的通病,舍不得将自己的車給別人開。
他在心底計數:第三件了。
衆人坐了幾個小時,都注意着限度,沒有喝得爛醉的人,吆喝兩句分別回家了。
看見那些人都走完了,趙觀南問:“你怎麽着?”
“叫代駕,你先走吧。”江雁生拉出手機界面給他看,讓他放心。
“行。”趙觀南看了時間,覺得也不是太晚,司機開門後上了車。
江雁生看着他的車揚塵而去,站在自己的車門邊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招個司機。半分鐘的糾結之後,選擇放棄,他還是受不了有人天天碰他的車。
手機上的頁面顯示代駕快到了,于是江雁生将手機塞進兜裏,轉身坐進副駕駛。一轉身,瞧到了酒吧碰到的男人,對方顯然也看見了他。兩人視線對上,晏從嶼對他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剛好代駕來了,江雁生也不想點頭不想說話,沖他擺擺手。
天黑盡了,世界像一口深潭。會有偶然被路人投入的石子,激起層疊的波紋。之後,這口潭巍然不動。
江雁生酒量還行,到底是喝得多,酒精在他臉上蒸出的一團緋色在密閉的空間裏更加濃麗。他從代駕手裏接過鑰匙,點頭致謝後徑直往住處走。疲憊像惡鬼一樣纏着他,這種勞累不是缺乏休息,而是繃緊的弦放松之後的無力。他将手機扔在床上,衣服脫下直接進了浴室。
半個小時後出來,江雁生帶着濕漉漉地頭發躺在床上。
下午已經睡過了,現在他睡不着,但還是想躺着。就這樣,仿佛可以一直到死去,安靜的,慢慢倒退的,遺世的……總的來說,也許是個不錯的體驗。
一直到頭發差不多幹了,江雁生才從床上下來,踩着潔白的純羊毛地毯往書房走。家裏面幾乎鋪滿地毯,因為他在家不喜歡穿拖鞋,也不喜歡穿襪子。地毯是特地找人做的,為了暖和毛制得特別長。
江雁生摁開書房的燈,耙梳幾下額前擋住視線的頭發,坐下來一筆一畫地寫字。
“狂暴的快樂會産生狂暴的結局,就像火與火藥的親吻,在最得意的瞬間……煙消雲散。”*
在心底慢慢念了幾遍,腦袋裏冒出一些紛繁複雜的念頭……在眼神變的模糊的前一刻他清醒過來,摒棄這些雜念繼續落筆,規規矩矩的字,好看是好看,但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