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大清早的,整個世界都在忙碌。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地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恍然間覺得好沒意思。

人生在世,忽然而已。

晏從嶼放下電話,沒回答直接挂了,将開始被墨水濡濕的文件丢進碎紙機,讓助理重新打一份。

看着他陰恻恻的表情,劉宇有些不敢開口。每次晏老爺子打電話,兩人幾乎都是不歡而散。但晏老年前剛被檢查出問題,醫生千叮咛萬囑咐說他受不了刺激,晏從嶼無奈念着情分妥協。

“中午回去。”

晏從嶼擡手示意他安排司機,自己則捏了捏山根。

晏老爺子模棱兩可的戰隊永遠是個麻煩,人老了總會天真地認為小輩會止戈,說出來好笑。他是一位不公正且剛愎的裁判,哪邊拔河的人将繩子扯過去,他反手就将标識拖到中央。

真是越老越愚昧。

也真是一場有意思的游戲。

不過這場游戲進行了太久,貓捉老鼠,狗拿耗子,總之——需要一個結尾。

一個單程通往地獄的完美結局。

臨近中午,司機已經在門外等着,晏從嶼上車後直接駛向晏家老宅。

老頭現在年過古稀,應該還能撐個十來年。想到還要作态十來年,他難耐地皺眉。晏建林那個蠢貨最好在國外的時候動手,這樣才能名正言順解決他。

想到這兒,他露出一個期待的笑容。

“晏總,到了。”

司機下車打開車門,請他下車。

“老爺子,進去等吧。”

晏家大管家于忠晏弓着身子靠近他勸道。

晏從嶼聞言輕嗤一聲,惺惺作态似乎是晏家人的傳統。明明語氣僵硬機械,偏偏學着其他家族加一個語氣詞,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明明兩人水火不容,現在又扮演者仁慈長輩。

管家很懂眼色,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況,聽到這句只當沒聽到,作恭敬的姿态道:“少爺回來了,先進去吧。”微微側身讓出輪椅把手。

晏從嶼餘光窺到晏老爺子坐的輪椅,他也沒有上手幫忙的意思,直接順着路往堂屋走。

“從嶼,走這麽快做什麽?”

聲音有些中氣不足,但因為聲線,依然有幾分威嚴。

晏從嶼停下腳步,轉身對着管家似笑非笑道:“下次帶着好好檢查,我總覺得老爺子要沒失憶應該很清楚才是。”

晏老爺子氣的額頭上青筋暴起,用力緊了緊拳頭才克制住罵人的話,猛的敲了幾下手裏的拐杖。

“老爺子,注意身體。”管家适時提醒。

“管家說的對,您氣出個好歹來,興師動衆事小……”說完就把人扔在身後,保持原來的速度走了。

“忠晏,你看看——他說的叫什麽話!”晏老爺子怒氣沖沖地指着那個背影,胸膛有些勻不過氣。

“大少爺就是口頭争強好勝,心底還是裝着您。”心裏想的卻是:這人嘴上功夫見長。

于忠晏也不知道他現在的行事作風依據什麽,明明一見着就互相嗆,還是锲而不舍地叫人回來。

他只能歸結為空巢老人的心裏寂寞。

一步一步慢慢地将人推回去。

“叫我回來什麽事?”他坐在那兒往門口看。

“你這是對長輩的态度嗎?”

于忠晏怕将他氣毛病,不得不硬着頭皮提醒:“大少爺,老爺子身子不好,醫生說受不的氣。”

晏從嶼樂呵呵一幅好說話的樣子:“早說,我就不來了。”

“不想回來現在就滾出去!”他作勢就要從輪椅上下來,想站到人面前去。坐着說話,總是沒那麽有氣勢。

“您當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我不是消遣貨。”晏從嶼起身大發慈悲地對管家使眼色,讓他扶人坐下,回來的目的不是将他氣成偏癱。

“你幹嘛每次回來都得和我鬧!”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杵着拐杖,有些痛心的不得其解。

“您明明清楚。”

“是啊!你終究放不下,過不了那道坎坎兒。”

勸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事,是老爺子近年的最愛。這可以理解,人老了會敬畏生命,不想見血。但年輕時候造的孽債,又置于何地?

于忠晏見他們不再鬧,就去廚房催菜了。

“叫我回來說什麽?”

“我就是不說什麽也有資格叫你回來。”

又開始了!晏從嶼沒說話,現在說什麽他都能借題發揮,整的人頭疼。

“公司最近怎麽樣?”他端起桌上的茶吹了吹緩緩嘗了一口。

“不是很了解晏建林,他沒說?”

老爺子自動忽略他直呼其名,斟酌道:“他哪兒有你清楚?”

看來是說了,那晏建林前段時間的小動作也是過了老爺子的眼的。晏從嶼在心底冷笑,他在心裏還是偏袒那人。

他抓起面前的水果刀有些無聊地看了看,比劃兩下,像是在開水果。“他做的事你很清楚,當年是,現在也是。”本來在刀鋒上的視線倏然轉向旁邊的人,審視的眼光淩厲。

“坐到我的位置就能理解我的選擇。”老頭氣的吹胡子瞪眼,掌權者的威嚴不容冒犯,晏從嶼絲毫不留餘地的說辭讓他憤怒。

“哦?兄弟阋牆,子孫相殘便是您的選擇。”

晏從嶼很少在鬥嘴皮子上輸給別人,這一次也是。像是卯足了勁兒讓老爺子不安生,專門挑一些禁忌話題聊。

事實上,他們能聊的內容也只有這些。

晏老爺子渾濁的眼神忽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晏從嶼,是掂量也是打壓。這個神情,如影随形他一輩子。只是晏從嶼不再是垂髫小兒,九死一生的事情經歷過很多東西都覺得不值一提。

便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不是小時候的好奇懵懂,而是勢均力敵的争鋒。

看着他的眼神,晏老爺子忽然笑出聲。

無關身份,只是一個功成身退的前輩對勇立潮頭的後輩的諷刺。

“站在萬人之上的位置,選擇意味着放棄。”晏老爺子故意撇了撇嘴,因着自己創造出的至理名言而倨傲。

“放棄代表突破下線。”

“哈哈哈哈,希望你以後能這麽想。”晏老爺子滿眼輕視,在他看來,沒有什麽信念是不能被改變的,沒有什麽堅持是不能被出賣的 。因為人的本性就是趨利避害。

“願您有機會。”

前面東西反駁不了,有時候晏從嶼甚至不能壓抑自己的本性,多多少少,他的血脈裏淌的是晏家的學,天賦的惡劣因子總是作祟。

好在,不認輸的人總是另辟蹊徑。

晏從嶼面色平平伸手拿面前的茶,發現老頭兒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他順着視線看過來才想起。

話不投機半句多。唯有這手串算是個和平的話題,老爺子每次也會不動聲色地關注。

“手上的東西怎麽不見戴?”

每次逢上與奶奶有關的話題他就會顯出一副想問又尋不到機竅引入便假裝不在意的表情。從晏從嶼對他的了解來看,他是很想要那物件兒的,不過難開尊口。

“占不了水,取下放家裏了。”

晏從嶼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心裏卻估摸着那東西可能還戴在江雁生手上,不明顯地笑笑又很快收回。

老爺子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艱難地點點頭。

“是件兒寶貝,好好護着。”

這話說的晏從嶼想笑。

他奶奶以前可不管什麽水不水的,這串珠子少有離手的時候。再說,什麽寶貝晏家得不到,求不來?所謂意義重大,全是人心加持。

唯有這件事,能讓老頭讷言。

算是一點貧瘠的慰藉。

***

回家後找了很多佛經來看,江雁生還是覺得差點。一直困在裏面讀南無阿彌陀佛,他快要發黴了。臨時找了一家有名的展館看壁畫,讓自己不再像陸地上的魚,能喘口氣。

這個博物館的名字是好多年就有的,這次去看的是今年新開的展館,看文物推送說是名家家族的私藏,審美尤其高級,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填不了某些歷史空缺,讓古代生活實質化。

好久沒有看過如此大規模的壁畫館藏,江雁生初見時的驚訝複躍然。前幾年在國外讀書,看了太多色塊表達法的畫作,看國內的線條構建總是近鄉情怯,能一瞬間擊中心裏面藏的很深很遠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人特別少。

當他轉到很深的一個類似甬道的地方,看到标識才想起今天調休,加之上個月開館,喜歡的人大概看過了。

“jiang!”

聲音很陌生,但熟悉的稱呼還是讓他轉了頭,看見自己認識的人,特別高興地疾走幾步站到她面前。

“你家也在這兒!好久不見。”

江雁生在學校深入淺出,學生總能聽到他的名字卻見不到人。而面前這個性格活潑的姑娘是少數幾個江雁生有過交集的。

不過這交集對她來說大概不太好。

當時兩人參加了同一個創意設計大賽,江雁生打敗這個姑娘拿了金獎,揭曉結果的時候兩人才知道是本校的,江雁生很有紳士風度地請她吃飯,後來兩人合作了一個項目。

“嘿!好久不見,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這樣。”說完自己就笑了起來。

江雁生也覺得奇妙,明明兩人進軍的是同一個行業,卻一年多都沒再聽過季汀的名字。而現在又是緣分弄人,竟然會在一個壁畫館會面。

“待會兒有事嗎?一起吃飯?”

“哦!恐怕不行!和哥哥一起來的。”季汀好像很小就在國外讀書,說話的習慣更貼近外國的語言習慣。“不過,你介意多一個人去嗎?”

“當然不介意。”

季汀為他們的重逢感到欣喜,臉上一直挂着大大的笑容,看見自家哥哥走來後朝江雁生努努嘴:“他來了。”

江雁生觀察了一下,待會兒還有人過路,邊不動聲色地站到旁邊将甬道讓了出來。“季醫生。”沒想到這也是認識的人,便伸過手。

季懷也挺驚訝的,剛才看妹妹和人聊的很起勁,沒想到這人還是好友的心上人,伸手扶了下眼鏡斯文妥妥地握上去。“抱歉,出門在外還是喜歡別人叫我季懷,否則給我一種還在上班的錯覺。”

“哥哥,你們竟然認識。”

季汀看她哥哥挑眉的樣子,便繼續道:“他就是那個同一場賽讓我拿了銀獎的人。”說到這兒還是有些憤憤,因為她當時狀态使然,創作的作品沒沒發揮出最高水平。

季懷聽她這麽一說有了印象,自家小妹當時在電話裏大哭一場。自己怕她調整不過來,還專門飛了一趟歐洲。

“想起了。”季懷對自己的妹妹總是喜歡說一些平時不會說的廢話,“他是晏從嶼的朋友。”

“啊!可從沒在從嶼哥那裏見過。”

要是真是以前晏從嶼的朋友,說沒見過顯得不怎麽禮貌。季懷輕輕推她一下:“你傻,之前才認識。”

“才不傻,拿過很多獎,我。”

“你們一點都不像。”無論長相還是性格。

“是嗎?”季汀咯咯笑了兩聲,很單純地指出原因,“我們不是一個媽媽。”

江雁生尋思這是父親另娶,衷心說:“你們關系還挺好。”畢竟,這在很多家庭,是不可能的事,維持表面的風平浪靜已經難能可貴。

“她不是親妹妹。”江雁生的話一說出嘴季懷就知道對方的想法。即使一貫嚴謹,這件事他不會擺明了說,但這個人是晏從嶼的心上人,早晚會知道。

原來是理解錯了,觀察季汀的表情,根本不在意這個,那就好。

“待會兒一起吃嗎?”

江雁生這麽問,明顯兩人已經約好。既然都是陪妹妹出來的,他看了時間應下來。三個人一前一後走過那個甬道,季懷是受過教育的,家族也會要求小輩學習其他東西,卷帙浩繁也罷,總歸見過不會露怯。但江雁生有時講起壁畫的時候,引經據典又幽默風趣,倒是讓季懷頻頻側目,打量起面前的人。

和小妹一樣,在說到專業領域時,眼裏都煥發光彩。

這是季懷做不到的,千篇一律的操作,早就麻木了他的神經,只有見到新型病例,他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出了展館,江雁生很不客氣地問:“有什麽地方推薦嗎?” 他住的地方離這裏并不近,很少在這邊吃東西,摸不透好壞。

“沒吃過。”季汀回答很快。

江雁生聽她的回答知道對方家不在這附近,拿出手機開始查。

“前面一公裏右轉。” 季懷是個空間思維和數學計算很強的人。加上性格上的面面俱到讓他記住僅僅吃過一次的餐廳。“沒停車場。”這就是要走過去的意思。

一路上,季懷都在觀察他,越看越看不懂晏從嶼。對方很好是沒錯,而且和剛熟悉的人也不會有距離感,很自然很舒服,這确實是他的優點,但真的是晏從嶼喜歡的地方嗎?

季懷恨不得畫一個四維的圖,将旁邊的人放進去進行數據量化。

“jiang,最近在做什麽工作?”

“文物設計。對了,最近有一個展,還有幾天開幕。”

“哦!我很關注這方面,但是看到你辦展的消息。”季汀不信邪地拿出手機搜索他的名字,不出意外,确實沒有。

江雁生輕咳幾聲,被追問時竟然有點心虛:“這個展比較特殊,你換一個名字搜。”江雁生報了藝術展和丁餘的名字,他是這次展覽無極系列的創作者。依言,季汀劃拉兩下手機,第一天已經沒票了。

“開幕的票是免費的基本內定了。你要是想去我手上還有票。”

“哈哈哈,必須去支持你一票,jiang。”

季懷落後他們兩步,看到太陽的光斜穿過建築樓的空隙直直地塗在江雁生臉上、身上。粉色的上衣有些松散地紮在褲子裏,整個人的比例特別優越。眼睛特別亮,與光相應和。第一次從人類眼睛裏感受到熱烈的純粹,這一刻是他為數不多的感性時刻,竟然覺得格外有魅力。

仿佛腦子有病。季懷不死心地閉眼再睜開——眼睛依然那麽亮。

“到時候給你一張。”

“不,兩張吧,哥哥也去。”

這句話脫口而出根本沒經過思考,說完季汀才反應過來,走流程地問了一句:“哥哥有時間嗎?”

季懷笑着挑眉,沒回答。意思很好懂——你都幫我決定了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又看了江雁生一眼,總覺得他的眼神不自然。

可能是職業病,對方的眼神落下角度是經過人為修改的,很刻意。

“哎!哥哥有時間的吧。”季汀輕錘幾下她的肩膀試探。

“行了,去吃飯。”

飯後江雁生故意繞到季懷的旁邊,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那模樣落在季懷這個人文情懷低下,浪漫情懷為零的人眼中就是扭捏和糾結,率先開口:“怎麽?找晏從嶼?”除開這個,季懷想不到其他理由。

“嗯。他喜歡看藝術展嗎?”

喜歡——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不過有一點他可以确定,便道:“晏從嶼最近沒時間。”随後又轉了話鋒:“你沒他聯系方式?”

“有。”

季懷:哪根筋搭錯了非得繞開他問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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