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八點整,館長手裏虛虛握着一直話筒,他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只簡單說了兩句,最後宣告:“剪彩由副館長來。”
他口中的副館長是一位中年女性,她走過歲月時歲月也走過她的側臉。想來是居功甚偉,否則這樣标志性的一幕不會讓她來。
副館長向大家微微欠身,從工作人員那裏接過剪刀,引着好幾個小輩一起剪彩,其中就有那天對接工作的趙毅。
很有潛力的年輕人。
江雁生腦子裏冒泡時,反應過來自己大不了他多少,默默将這個詞咽下去。
周圍不怎麽安靜,但也不喧鬧,副館長執行完她的任務,溫柔地笑着請大家進去,并祝福九點會有一個驚喜。
來拍素材的媒體大部分是主流媒體,聽到她的話争先恐後地拿着話筒舉過人頭,大聲問:“蔣館長準備了什麽驚喜?”
副館長原本已經走了幾步,聽到他的表達後回頭糾正:“所有人一起準備的。”特意将主語咬的很重。她的話帶着江南一帶的口音,聽起來并不嚴肅。
“能說說是什麽嗎?”
蔣女士擡起手腕看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大家拭目以待。”
馬钰撞了下他的肩膀,興致盎然:“猜猜是什麽?”
“火。”
“可以啊!這麽篤定。輸了算誰的?”
江雁生白他一眼,像說他沒話找話。
“你就多此一問。”
“去!趙觀南你什麽意思。”馬钰拿起拳頭作勢要往他身上招呼,裝模作樣地磨牙。
“嘿,jiang!”
旁邊兩個朋友看着兔子一般靈敏地往江雁生旁邊鑽的女生,眼神從打量逐漸轉變為看不起和憤恨,好像江雁生做了什麽天理難容的事兒。
“這誰?”
江雁生看看身邊還拉着自己袖子的季汀,再看看眼神幽怨的朋友,像極了當初告訴他們自己脫單時的場景,一瞬間頭皮發麻:“這是留學時的校友,兩位是我朋友。你們自己介紹吧。”能見上也是歸功于三人現在還沒進去,進了展館肯定見不着,占地規模這麽大。
季汀主動伸出手,配上一個明媚的笑容:“hi,你們好,我是季汀,他是季懷。”伸手指旁邊跟着的人。
季汀永遠不習慣将別人置于自己名字之下,這樣缺少獨特性和代表性,她不喜歡具體的人淹沒在“所有人”這個浩瀚的群體裏。
她與江雁生合得來,因為江雁生也注意這種獨特性,并且包容和保護着那種獨特性。
晏從嶼果然沒來。江雁生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圈兒,最後無所依托地回來。對方的審美一定不低,他還挺期待人來看看,也好奇晏從嶼常住的房子裝飾。
季懷動态視力超群,沉吟一會兒知道他在找什麽,只當做沒看見。畢竟,人家也沒讓帶話。
“開幕已經完成了嗎?”
“你想看?”江雁生頗為意外,季汀是個做事很幹脆,目标很明确的人,所有的開幕都像走一個無關緊要的形式,她特別不喜歡。
季汀搖了搖頭:“等開幕過了才來的。”
“今天的開幕很有人文意義,好的攝影師或許能從內涵上取巧獲獎。”江雁生在腦子裏一幀一幀地過,如果他是專業的畫師,說不定還能還原出來。
季汀懊惱地喔了一聲,抓一把自己頭上紮着的小辮兒。
季懷柔聲道:“來之前做的事也很好,有得有失,很正常。”
“哥哥,可是我沒來是帶着規避心理。”
“所以為來之前做的事後悔?”
“當然不。”季汀用手臂比了個叉,此刻在恬淡天氣的襯照下,她是如此天真美好,時間原來也會像一幅油畫。
“jiang,我們進去了。”
江雁生比了個OK的手勢,舉的高高的,有淺金色的光從拇指和食指組成的環裏透出,投射進展館的門口。
這是時光的列車,乘客即将進入下一個世界。
“人真多。”趙觀南懶懶地感嘆一句,不太想進去擠。
“九點進去?”
“得了吧,九點就是那個驚喜現身的時候。一團人圍着一個地方,跟包人肉餡兒粽子似的。”馬钰無論是正經說話還是荒唐罵人,身上都有種接地氣的冷幽默。
“有火,沒餡兒就是燒空鍋,不正好?”江雁生順着他的話反駁。
趙觀南啧了一聲,說來了不能敗興而歸,一錘定音讓人九點進去看。一擡手,發現離九點沒幾分鐘了,收獲了馬钰實在的一拳。眼睜睜看着那人街溜子一樣走進去。
“想在外面逛嗎?”
“怎麽?你要陪我?”
江雁生不留情面地回答:“沒長大的小學生?”
“TM有病,我您爹。”
“噢,那柏耀總裁,您賞臉進去嗎?”
“小雁子都這麽說了,自然得進去。”
相處久了,江雁生深谙拿捏他的辦法,并且運用的得心應手,爐火純青。
裏面人确實很多,這還是展館有意控制的結果。如果大家事先知道這裏會有一場動态的表演,一定門檻踏爛。
“馬钰,你帶相機了嗎?”
“車上。”
“鑰匙給我,我去取。”
“嘛啊?”聽他語氣迫切,馬钰老實地摸出鑰匙抛給他,沒問出想要的答案那人就跑了。朝趙觀南透出一個求知的眼神,對方幅度很小地搖頭。
江雁生進來的時候呼吸還很不勻稱,喘着粗氣讓馬钰先拿着相機,聲音在喉嚨裏轉過有些幹澀,和平時充滿活力的明顯不一樣。
“你是想拍火的動态?”馬钰摸着相機,很多年前用徕卡拍視頻是句玩笑話。
江雁生沒回答,撐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放下,對他點頭。
“早說啊!不過這方面我比你專業,說不定可以請我賞臉。”馬钰現在就像手裏拿着一張定勝負的王牌,頗有些嚣張的高傲。
“請二少賞臉。”跑得太快,還有幾分沒轉過來的急促與低啞。
“怎麽忽然想拍這個?”趙觀南問江雁生的時候看着馬钰打開相機,調整角度和鏡頭,聽見對方不帶感情地宣告“人多,效果可能有點兒次”。
“覺得和有些東西很配。”
馬钰聽到了,腦海裏面自動浮現出“焰首”,也許是別的,也許是……
江雁生知道這個布置後,心和腦子像是被神經連了起來,那一刻什麽都是空的,世界也化成虛無,後知後覺地……焰首出現了,所以這場展是不完整的。現在焰首沒了,也許該有點其他的什麽……作為紀念也好。
說不定還能給其他人看。
那是少有的幾次江雁生和晏從嶼聊到藝術,談到在他家牆壁上挂的《紅色的和諧》野獸派馬蒂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很顯然這是仿品,無所謂好壞和筆觸,真跡在聖彼得堡的博物館裏。
“喜歡馬蒂斯還是喜歡繪畫風格?”
“江雁生,你為什麽這麽表達?”晏從嶼皺眉看他。“因為關注作者忽略畫的獨特性,我喜歡這幅畫。”
江雁生眉眼彎彎地看着他:竟然是同類。而自己太過張狂肆無忌憚,習慣性将對方當做圈外人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刻意放大範圍來獲取一個并不準确的答案。
這并不好。他在心底反思。
晏從嶼後來是解讀出他的意思,解釋:“我大學選修的藝術鑒賞。”
選修課水準什麽時候這麽高了?仿品也是分高下的,江雁生很清楚,牆上挂那幅含金量絕對不低。想起他的媽媽是一位眼光毒辣的鑒賞家和收藏家。一直以來,在江雁生的觀念裏,仿品再好也不能脫了奴籍變正主,版權肯定是溝通過,但這和複制打印的區別在哪兒?
這只是江雁生的執念,不會強加到任何人身上,也能大方地表達出來。留學時的導師也知道,還很專業地給他解釋過這個問題,他還是一根筋。
“你們搞藝術的明明很清楚仿品的作用和價值。”
“我不代表所有人,我只代表我,人有奇奇怪怪的念頭正常喏。”
“我一直以為它們是真跡的追随者。”
有一個說法是“模仿是最高的崇敬”。
江雁生輕輕念了一遍追随者三個字,幾十年堅持的理念竟然有些動搖,于是他即刻放棄了這個話題走了,像落荒而逃又不像。
至此,他沒再嘗試觸碰這個詞條。
但剛才看手機,晏從嶼的回複——一張照片,案幾上放着一本書,太糊了看不清楚。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文字信息。應該是在家,但他沒見過裏面的布局和裝修。
看到這張照片,他想起兩個人讨論的東西,誓要把今天展館的那場火拍下來,不是為了給誰看,好吧也許是,但不全是,這個念頭,他很清楚根源是那些被出賣的設計。
從趙毅點火開始,那些線以很快的速度消散,開展前一定實驗過成千上萬次,火的形态特別像綻放的花束,絕望又绮麗。火光映射着下面獨立展櫃藝術品被再次利用,透過藝術品的小孔疏疏漏下來,展廳的地板上的圖案組成焰首的形态,地上是沒有火的,影子投下來有七八分像。
所有人驚叫着将中心位置讓出來。
“這是什麽?”
“蔣館長說的驚喜。”
“廢話!我問的是下面的圖案。”
“诶!好像是焰首,作者也是住生。你們去網上搜還能搜到,這好像是幾年前的作者私人展裏面的。”
“卧槽!好特麽震撼!”
“這誰想的點子?太牛逼了。”
“住生個人的展覽用的方法和這個很像,只是當時沒有火。”比較懂行的人紛紛開始介紹,去過那場展覽的人顯示出兩份驕傲。
江雁生熱淚盈眶。
莫啓年透過人群看他,臉色很差。自己明明借展所有藏品,展館卻硬生生挑了個出售的來打自己的臉。
這是一起策劃好的?
“江雁生!再抖拍出來沒效果。”馬钰忍無可忍,受不了他搭在攝像機上發顫的手。
趙觀南一把把他手抽開。
“有始有終的事兒,你應該高興。”
趙觀南說的是這個展,之前江雁生辦過,後來東西送人就可以避免了,今天,它又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眼前。
确實最好的結局。
“沒,挺感動。”
“趙毅應該看過我的展吧?”
趙觀南很安靜地聽他說,沒問趙毅是誰。
“太早了,估計他剛成年。”
趙觀南想了一下,順着他的話接:“可能?畢竟你是大設計師,很出名的。”
季汀不知道什麽時候摸了過來,神神秘秘地問他筆名是不是叫住生?這個名字是國內所有圈內新秀的賽事噩夢。第一次出現的時候衆人不以為然,江雁生花了兩年時間将“它”刻在神壇上。
在國外參賽用的都是英文名,住生是第一次出現在這位校友面前,他點頭。
“我好像都沒見過那個展。有視頻嗎?”
江雁生搖頭:“網上應該有圖片。”
季汀翻了半天,翻到寥寥無幾的照片,她覺得很眼熟,和這裏有些像,便拿着去找他哥哥。“哥哥,你看,jiang以前的展。”
因為季汀不喜歡看展開幕的習慣,完全錯過了江雁生露面的時間。後面整個展,他都沒再露面,禮品都是請工作人員送的。
“我們去過。五年前吧。明明是你鬧着給訂的票,臨了自己和朋友跑了,展結束送了禮物。”
季汀瞪大眼睛不可思議:“你完全沒說過送禮物!”她在國內待的日子沒有國外多,于是季懷這麽一說便想起來了。是這樣的,朋友的邀約很難得,放完假馬上又要走,她義無反顧地選擇會見朋友。臨走前還五步一回頭地囑咐季懷必須回來給她講,最好拍幾張照。
季懷拍了三張,被自家妹妹質問為什麽?
季懷淡淡道:“你說的最好拍幾張照。”
季汀氣的跳腳,然後問這個展怎麽樣?
“很好。”
當時季汀只覺得沒意思,現在想來,能從他哥哥嘴裏聽到這兩個字,那應該是特別好。
季汀喃喃道:“原來他這麽早就辦過展,難怪我比賽會輸給他。”
“這其間有什麽邏輯關系嗎?”
季汀對他哥哥很無語:“邏輯怪!回去把我的禮物給我。”
“你沒有。”
“喂!憑什麽?”
“你搞清楚獲得禮物的條件:拿票去到現場。不過你想要我可以給你我的。”季懷特意強調了“我的”二字。
“……”
那邊馬钰收了相機:“可以了,回去導出來給你。”火已經燒完了,上面竟然還有線,和最初的有些不一樣,造型設計沒有悱恻的感覺,是用于後續展覽的。
“策劃還算有藝術細胞。”馬钰輕飄飄的一句評價,不知道侮辱居多還是稱贊居多。
“去看其他展嗎?”
江雁生的作品都是以前展過的,都已經看過了。這次展覽是合展,除了江雁生的作品還有本館館藏和一位無極系列的繪畫作品,分別在一樓和三樓。
“聽說無極系列有一幅獲了引領獎。”
“獲獎不是很正常?”
“……”趙觀南罵了句神經病,“和你說不着。”
“你和阿生就說的着了?他獲的獎比你讀的書都多。”馬钰還了一句誰才是神經病。
“你是嫌活久了?”趙觀南良好的修養在看到這個脖子比命長慣會随地大小損人的神經病時消磨殆盡。
馬钰思考兩秒:“應該會死你後邊兒。”
畢竟趙觀南其人,長了一顆七竅玲珑心,每日憂思勞神,喜歡揣摩人心,死的會更快。
“女娲多餘捏你一張嘴。”
“你倆沒完了。”江雁生其實覺得這兩人拌嘴挺有意思的,說出的話總能精準地紮在對方心尖兒上。但是吵架大勢浩浩蕩蕩,必須适當制止。
話脫口而出才想到,以前趙觀南都是和自己拌嘴,自從知道自己分手,他很少會說一些沒臉沒皮的無賴話。
平日裏沒耐心,其實盡顯心思細膩。
這才正常!趙觀南心較比幹多一竅。*
最邊上,是一個丁餘的采訪,工作人員圍成一個半弧形,周圍拉開警戒線,像孫悟空給唐僧畫的圈兒。外圍是伸長了脖子想看丁餘鴨舌帽下陣容的參觀者。
江雁生最早就謝絕過一切采訪。
“诶,視頻今天能導出來發給我嗎?”
“你要這麽急幹什麽?”
江雁生:也沒想幹什麽。
“打算怎麽感謝我?”馬钰手插在褲兜裏一副流氓相。
“你之前說想開我那輛車,想開多久開多久。”江雁生想的是反正現在一時間找不到買家,讓他開幾個月過過瘾估計就沒興趣了,到時候再轉手。
“這麽豪橫?”馬钰險些驚掉眼珠子,“舍得把你小老婆給我開?”
“事先聲明:那輛車被追尾了,但設備都是原裝廠家換的最好的。能接受嗎?”
“毛病!這跟原本的有什麽區別?”
趙觀南:“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兩人一下反應過來:“你不能接受?”
江雁生被他們震驚的語氣弄得像搞了外遇似的,尴尬地嗯了一聲。
“原裝廠家、最好的,這兩個詞放裏邊兒你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江雁生以前也換車,趙觀南擅自把它當成玩過了沒興趣,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不是,這東西放誰身上他都沒法想:原本特別喜歡,東西特別貴還限量,換了個零件兒不喜歡了。
鬧呢?
“個人問題,不用在意。”江雁生淡淡道。
馬钰倒是喜氣洋洋,馬上給自己騰出一把時間:“你什麽時候有空,我今天沒事兒,明天沒事,後天也沒事兒。”一邊說一遍掰手指頭。“對了,你是不是想賣?賣給我算了,我垂涎已久。”
“行,哪天有空一起辦手續。”
趙觀南目瞪口呆,江雁生那模樣仿佛再說今天天氣很好,而不是在賣一臺限量版的車。
心情一好,馬钰一下來了勁兒,沖在最前面想馬上把館逛完回去導視頻。遠遠地傳來他的聲音——“小爺今晚一定熬夜給你整好”。
“他明兒就得找你辦手續。”
趙觀南看着馬钰生龍活虎的背影預測。
江雁生肯定是信的,這種類似打賭的問題,他沒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