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四月的大雨總算來到,逐漸升高的氣溫被攔腰斬斷,一掃悶熱躁動,整個城市又清新涼快起來。

京城裏面沿路種的青檀高大,樹葉子被刷得透亮,一簇一簇的花滴着水兒,壓彎枝丫。他不是沉香木,卻有淡淡的檀香氤氲在空中。

江雁生心情很好。

這樣的天氣讓他覺得舒服。

他給晏從嶼發了個消息問他去嗎?

晏從嶼說去。

兩人沒有刻意的約定時間,江雁生出門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他打了車直接往博物館去。

這個館是國家財産,免費預約就可以進。江雁生到的時候已經開館有一會兒了,但人熙熙攘攘,進口處排着長隊驗證身份。

江雁生蹲在門口的階梯邊,想問問晏從嶼到沒有。發現李裏給他發消息說自己進館了。江雁生說行,可以在裏面找找靈感。

因為他身材高大,蹲在地方也很明顯,經過的時候頻頻有人側目看他。

弄得江雁生有些不好意思,尋思自己也不是文物,站起來靠到保安亭旁邊兒去了。低着頭打了好幾排字又删除了,忽然肩頭上一重,他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擡頭,讓開兩步。

“晏從嶼?”

看着他落下的胳膊,江雁生想起自己忘了把大覺舍利帶來。

“站這兒當柱子呢?” 晏從嶼有些好笑,這人怎麽這麽容易被吓到,跟兔子似的,人一碰就跳開了。

江雁生不好意思,也找不出什麽緣由來解釋這件事,只能道:“先進去。”他們聯系了工作人員走的內部通道。

兩個長得好看的人走在一起,回頭率特別高。江雁生湊近晏從嶼耳語:“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聲音很輕,後面綴着語氣詞,晏從嶼不适應地偏頭,耳朵有些麻。

他意味深長地看一眼始作俑者。

“你也看呢?”

晏從嶼難得沒回答,再多說兩句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不可控的事情,幸好今天沒穿西裝褲。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人這麽會勾人,心裏發癢。

忍了再三:“去看文物。”

晏從嶼逛博物館是很早的事情了,受單與的脅迫,當時他胳膊擰不過大腿,頂着一張要死不活的臉跟着單與逛了很多館。單與吧,是個很有表達欲的高知女性,那一段時間硬生生按頭給他科普了很多知識。

比起文物他更喜歡設計。文物隔了千百年,設計表達在時間的沖洗下會發生變化,而作為一個圈外人能看到的是以前高超的技藝和背後的文化。

高超是個相對概念,文化又觸手可得。

恃才傲物的晏從嶼準備走馬觀花過一遍。

“你不感興趣?”

“差不多。”

“為什麽?”這對江雁生來說很難理解,喜歡設計喜歡藝術的人不喜歡文物,很少見,至少在江雁生所有的朋友裏,他獨一份。

“有這麽多為什麽?”晏從嶼平時工作不怎麽笑,但是和身邊的人在一起會不自覺被帶動,“太厚重,時間讓他們喪失內核,或者,時間封存了內核,摸不到。”

“晏從嶼,”江雁生喊他名字很鄭重,後面又輕快下來,“最近讀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是想透徹過去的內核還是現在的?都不是吧,你是立于當下執迷過往。很不公平嘛!”

“你能放下過往?”商人的本性讓他快速為自己找出路來,偷換了江雁生話裏的概念。人家說的明明是因為現在的技術以前難以企及,故而不能固執地帶入現在的理念去看待以前。

對方沉默着沒說話,晏從嶼後悔自己要去挑開這些疤,悄悄觀察着對方的表情。扯了一下他短西裝的衣袖,示意他往獨立展櫃那邊走,希望能跳開這個話題。

“不太能,但和平共處沒問題。”

晏從嶼聽他這樣說心軟成一攤水。

“要看這個?”

“對,給我講講。”

江雁生看他一眼,擡手虛攬着對方的腰将他往前帶了一步。晏從嶼身後有人要撞上他了,但由于及時伸手的關系,那人只碰到江雁生的手臂。

女人很不好意思地轉身說了句抱歉。

江雁生不在意這個,說沒事。

博物館人确實多,很多獨立展櫃周圍圍滿了人,腦袋後面也沒眼睛,看不到是很正常的事。

收手的時候卻被捉住,對方問:“占我便宜啊?”

江雁生頓了一下把手抽出來,擡手放到自己面前撚了撚指尖,故意慢悠悠擡眼看着晏從嶼:“這叫什麽占便宜?”

“什麽才叫?”

江雁生看他一眼,随即介紹起了剛才對方想要知道那個文物。講完走在前面帶人出去,找了個人少的地方。試探性地伸手看對方沒有阻止的意思,得寸進尺地落在對方脖頸上圈住,摩挲着喉結上的那顆小痣,感受着手下喉結的動作。

“至少得這樣吧。”

晏從嶼偏開頭,伸手擋開他的動作:這小子明顯預謀已久,剛才視線不經意地落在自己脖子上很多次,以為是錯覺。在對方的目光下,他沒辦法做出吞咽的動作,只能忍下去。

站那兒微微偏頭看江雁生,眼神有些淩厲,不虞地看着動手的人。他幾乎沒對對方露出這樣審視的目光,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傲。

江雁生收手只覺得指尖上還沾着對方的餘溫,皮膚很細膩,上手特別舒服。随即又想到不合适,他不會對任何朋友這樣,趙觀南也不會。

肯定是對方那句話的原因。

跳進了挖好的陷阱。

晏從嶼快他一步,在拐角處動了動脖子,快速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江雁生追上他:“去設計展區麽?那兒列了設計師的作品。”當然有也有自己的。說着說着就變得甕聲甕氣,不好意思地瞄晏從嶼。

“怎麽跟你被占了便宜似的?”

“……怕你生氣。”

晏從嶼有些無奈,這都過了多久了才來一句怕你生氣,同一經度也有時差麽?耐着性子道:“對,生氣了。”

“我請你吃飯吧。”

原本就打算這麽做,因為晏從嶼的手串子沒帶,計劃帶人回去拿順便請人吃飯的。也幸好沒嘴快,要不然又得折點什麽進去。

對方,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

設計展區,李毅成邊走邊和助理說:“這個記下來,回去查查。”

助理帶着眼鏡,衣服上別了一支筆,聽着李老師的話暗自想:走過一個設計記一個名字,回去不知道要查多久。盡管心裏邊兒抱怨,還是老實地記了下來。

李毅成在是國家設計師隊伍裏的老人兒了,不過一直被邊緣化。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設計,他的設計很穩,但是也沒什麽新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實力不過如此,下班之後将大部分的時間放在了挖掘人才上,但沒什麽進展。

這次意外被提拔,他更是誠惶誠恐,跑了很多個展,希望能找到新苗子。

“都很不錯,這次肯定能找到人。”助理安慰着一臉焦急的李毅成。

“但願。”他目光落在最近的設計上,心裏沒底,也不是個滋味兒。确實都很不錯,但是就是缺東西。不是李毅成目中無人,這些東西他也能做出來,但設計團隊不需要第二個他。

“之後的展約好了嗎?”

助理聽他這麽說有些蔫兒,以前哪兒跑過這多路,這幾天不是在館裏,就是在電腦桌前。“約好了,明天有兩個。”

設計就快看完了,李毅成算了算時間,打定主意:“後天約三個。”

助理聞言有些自閉,不想說話。最開始的時候他拿了個小本做記錄,到後面熱情消磨,連手指都不想擡起來。

“這個,這個……小付,來來來——”

小付聽到老師急得快自燃了,立馬沖了過去問:“老師,怎麽了?”

李毅成年紀大了有些老花眼,今天出門急眼鏡沒帶,只好湊近了用手指着瞧:“住——生——”原本冒着的熱光“呼”一下熄滅。

“原來是他,就說……”

助理雖然不是搞設計的料,但能分出個好賴,知道面前的設計深得李老的心,說:“學生記下來,回去就查。”

“不用。”

“不用?不用查?他不用查還是之前那些人不用查?”

“都不用。”

小付:完了!魔怔了。

他是查呢還是不查呢?算了,小付咬咬牙,萬一老師後面清醒了問他要資料呢?還是老實查吧。

“這個人,很有天分。我早就問過他了,人家不願意來。”說到這兒李毅成恨不得摸抹一把辛酸淚。

“老師,你先別急,說不定有比這更好的。”小付将李老扶直。

“不太能。”

小付:行吧,您說啥是啥。

“他是老天賞飯吃你懂嗎?前幾年就斬獲各大設計獎項。比他好的人——這世上有幾個諸葛亮閉門不出?”

小付:我……你們文化人的事自己處理吧。

“李老,謬贊了。”

江雁生站了好一會兒,倒不是故意偷聽,主要這倆人就站自己作品面前,想着等人走後讓晏從嶼看看的。

“小江!”李毅成畢竟是個老人,想起剛才自己絲毫沒有包袱的感慨,現在見到本人面子有些挨不住。注意到旁邊還站了一個人,兩人挨得近,是一起來的,便也向他打招呼:“晏先生。”

晏從嶼點點頭,恭恭敬敬地道一句李老。

李毅成手搭在江雁生手上,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他:“雁生啊!跟着我們還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退休金,比如穩定……”苦口婆心說了一大堆。

江雁生在長輩面前總是很乖巧,态度呢還是之前那個态度:“李老,我真沒這個想法。”

李毅成動作之大,都傳到江雁生耳朵裏,不經猜測背後的原因。想起之前趙觀南說“你們搞設計的可真危險,動辄傾覆”,他追問得了一句上邊拔釘子呢。

小付:聽聽這口氣,沒點才氣敢這麽說話嗎?

李毅成遲疑一下,問:“一點想法都沒有?”那雙眼睛恨不得給人盯出窟窿。

“之前有過。現在真一點沒有。”

李毅成欲言又止,手也不抓了,氣呼呼地轉身對小付說:“我們去下一個館看。”

小付看眼色相當在行,李老這哪兒是想走,分明是想用苦肉計把江雁生納入麾下。他配合着唱白臉:“老師,咱們再商量商量吧,江老師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小付使勁拉了兩下才将人拉住,還不忘給江雁生遞眼色。

“李老,別生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江雁生覺得這個畫面怎麽看怎麽像馬钰賭石前一天群裏人的自導自演。

“你倒是說我怎麽不生氣?”

李毅成好說歹說,找了他兩次,都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他之前咬牙說:“什麽條件都可以提,都好說。”結果還是沒戲。

江雁生愣在那裏想對策。

晏從嶼撞一下他的肩膀小聲出謀劃策:“先答應着慢慢談,後面提點苛刻的的要求。”

江雁生也不喜歡拂人面子,承了晏從嶼的方法:“我先回去考慮,電話上聯系怎麽樣?”

“不怎麽樣!在網上你拒絕了我就沒法子了。”

小付:得!心裏話說出來了。

這不就說明剛才演戲呢麽?他現在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我保證這次一定認真考慮。”

聽他的保證李毅成才松了口。

江雁生對着助理玩笑一句:“喜歡看二人轉吧?”

小付默默地移動腳步,恨不得從世界消失。

“那行。雁生,先不打擾你們,我們回去再聯系。”小老頭樂呵樂呵地走了。

江雁生笑着說好。

晏從嶼站在旁邊其他人的設計前,又拿他打趣:“二少還真忙。”

“那不敢,還是您忙,路上多少人給你打招呼,我得感謝你撥冗出席不是?”

晏從嶼嗤笑一聲:“确實該謝我。”

“少貧了,來看這個。”

“江二少,我都能複刻一個了。”剛才江雁生和李毅成說話的時候晏從嶼一直在看他的設計。

江雁生忍不住哈哈笑兩聲。

“那你算把我那點虛榮心滿足了。”

“設計的特別好。還要我誇嗎?李老不是方方面面都說完了?”也就這時候,晏從嶼切實地感覺到他比自己小,也很年輕。

館差不過逛完了,江雁生直接讓對方跟着自己去家裏,能把放自己這兒很久的東西物歸原主。

此時已經過了中午,天上又飄着小雨。

“我來開吧。”

本來已經繞到駕駛位一邊的晏從嶼考慮了幾秒,還是往副駕駛上走。某人想盡盡情誼,得給他機會不是?

迷迷蒙蒙的一片,刮雨器一掃,又清明了。

“為什麽拒絕李老?”

“國家隊好是好,資源豐富,人才輩出。但是條條框框太多,給出一張稿子就得接着給出緣由和其他材料,我不喜歡這麽麻煩。”

中途江雁生去了木材店,他在這家店消費不少,算半個會員。進去後和老板娘招呼一聲将自己選的木頭順道拉回去。

因為沒錄入車牌號的關系,江雁生探頭給保安亭的叔叔打了個招呼,人一看是江雁生就給放行了,說:“吃了嗎?”

江雁生露出個乖訓的笑:“沒呢!回去吃。”

“這大爺可和藹了,每次遠遠隔着個影兒他都得跟你說上兩句。”江雁生減速将車開進地下停車場。

走進他家前晏從嶼就做了設想,一進門發現果然如此——地上鋪滿了羊毛地毯。

“我給你找一雙拖鞋。”

每個人都有不用的習慣,江雁生尊重。他從櫃子裏面拿出一雙新的拖鞋,彎腰放到對方的腳面前。

“不用。”晏從嶼伸手攔住他,注意到旁邊還放了一雙穿過的女士拖鞋。

“行!”江雁生走到飲水機旁給自己接了一杯涼白開,咚咚灌兩口後問他:“咖啡還是茶?”這兩個是對方最常喝的。

“茶。”

這人也講究,江雁生只看他喝過紅茶,還不能是碎茶,倒不是不喝,只喝一口就不會再動,某些方面和自己倒是合拍。

在南門山莊,他給自己泡的就是金駿眉,這種全發酵茶不能久放,講究時限。其實他不常喝茶,拿的出來的就是祁門紅茶,還是趙觀南出去辦事帶回來送的禮物。

“将就喝,我去給你拿大覺舍利。”

晏從嶼看着面前的茶水嘗一口,溫度和泡的程度不錯,喝一口就放下。

“能進麽?”

江雁生已經往書房走了,沒想到對方能提這種要求,轉頭回:“當然。”

“想看看裝飾。”

原來是這樣,不過他應該會失望,這裏沒有景苑精致,牆上也沒挂那麽多名畫。根本原因是——沒他有錢。

不過這裏四處可見的都是綠植和花草。整個屋子裏都是清新自然的味道。難怪江雁生的身上會透出淡淡的花香。

書房布局很簡單,一眼就能把設計看穿。但是這裏很大,東西也很多。佛經、繪畫書籍、設計方法、紙質資料……最特別的是櫃子最末尾的書櫃放着很多紙張。

晏從嶼走進發現是手繪的設計稿,它的右邊全是字帖,一大疊。

随意翻了翻,有些工整有些淩亂,還細心地标注了時間,最早的是十多年前。淩亂的字必然不是練草書,工整的也不是楷書,就是寫字速度造成的。

心中漸漸有了些猜想。

江雁生看着站在那些書櫃前就拿着大覺舍利坐着等了一會兒。桌案上還有一本翻開的《嚴華經》,毛筆和鎮紙規矩地擺着,井井有條。

“喏。”

“還專門打了個盒子。”晏從嶼揭開蓋子,拿出大覺舍利直接套到自己手腕上,一點沒有輕拿輕放的意思。

江雁生看着都怕他把線崩斷。

“你家買它的人真有眼光。”

“我奶奶買的。當時還沒傳的那麽神。”

确實有很多設計品,經過時間的洗禮,特別是設計師死後,意義和技法會被輿論哄擡得神乎其神,但底子是在那兒的,不是空穴來風。

這很正常,顯露人前意味着思想碰撞。

“對了,你們的項目月底公示結果?”

晏從嶼心裏好笑,什麽叫你們,把自己摘的太幹淨。“對,怎麽?”

“沒事。”江雁生也不知道說什麽,自己知道的他肯定能也知道。現在提這個話題,就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就是想起了南門山莊那一晚。“就——機會多的是,晏從嶼只有一個嘛。”

之前江信都說他是商業奇才。

“你這是安慰我?不用。”

心裏高興又不高興。想了想,也許未來幾個月會見不着他,囑咐一句:“我六月會出國,時間挺長的。”

江雁生沒覺得詫異,他把對方納入自己的朋友行列,報備是很平常的事,況且他也知道是什麽事。但放到晏從嶼身上總覺得突兀。

收了翹着的二郎腿,因為上半身西裝很短,起身的時候露出一截有力的腰。

“我去做飯,點餐麽?”

“随便做就行。”

晏從嶼出來将冷透的紅茶喝完,味道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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