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已經立夏的天氣跟見鬼一樣,不下雨的時候總是燥熱難耐。窗戶外面,葉子的脈絡清晰可見,垂死之态也躍然。大半張都蜷曲着,仿佛蔫答答垂着腦袋。

空氣中仿佛有東西被榨幹水分曬化。

門口的窗子大大敞開,還不到開空調的時候,便徒勞地等着天公作美能吹點風。他嫌棄整個房間過于安靜,赤腳走到牆角那邊打開那臺複古的唱機,随便從櫃子裏面挑了一張唱片。

看了看上面刻的紋理,伸手觸碰,像走在大地長天之間。唱片的紋理總是投射着真實溫暖,觸手可及的場面感能喚醒被冷藏的記憶。

唱片機左邊那面牆上是擺放着很多小玩意兒。一枚精致小巧的沙漏挂在鐵絲編制的托盞上,如同明亮的瓦斯燈。他喜歡這些小玩意兒,江家老宅也放着很多這種東西。江雁生将沙漏翻轉,又能聽到那裏響起時間溜走的聲音。

裏面的沙跟天氣一樣幹燥。

要不是它本就是作為藝術品存在,江雁生特別想灌水進去攪和攪和。

地上的羊毛毯,冬天剛剛好,現在卻是有些熱,踩上去毛茸茸的心裏也跟着炸毛。

他體溫高,熱的時候身上很容易出汗,黏糊糊的不舒服,去衛生間沖了個冷水澡。出來時上半身的水還沒沒完全擦幹,拿着白毛巾在頭發上胡亂揉搓幾下搭沙發上。

江雁生打開電腦看李裏發過來的稿子,不動的時候發尖兒上的水落子肩膀上往下滑,順着肌肉脈絡分散開。專注的眼神倒映出翅膀的模樣,他撈起沙發上的T恤往頭上利落一套,白T印開一團團水跡,像敗了的牡丹。

比賽有三個主題,李裏選擇的是最後一個天使之羽。這個主題優缺點十分明顯,選題确定但是範圍狹小,最主要的是怎麽融合文化概念,比較簡單的就是古典文化。

問了她選的不是西方的文化因子,李裏說西方的她不占優勢,了解不夠透徹,選的是東方的文化元素。

結合不好,很容易顯得不倫不類。

“天使”本就是個外來的東西。

看了她的稿子,想法還不錯,但是融合有所欠缺,過度太生硬。江雁生覺得翅膀的紋樣太硬朗也太大,幾乎拉走了人所有的注意力。中間的人體構造倒是不錯,看的出來是仿的古樂器。

這是他目前看到稿子所有的想法,但是不夠,具體什麽紋樣需要多次嘗試。他上樓梯的時候手指在空中虛畫兩下,進了書房找一本精品紋樣出來翻。

這是一個挑戰,他粗略地翻完這本書依然沒找想要的感覺,又下去盯着那個稿子看了很久。

驀然間,想起在南門山莊晏從嶼站在陽臺上空洞的眼神,大象無形,沒有具體的表達卻什麽都裝下了。他心裏一動。

立馬回李裏消息:翅膀畫虛,羽毛用線條代替,注意保留翅膀的感覺。抽象翅膀中間的身體,“禮崩樂壞”的概念落實,将身體構造換成樂器碎片。

感覺還不錯,就把之前剩的稿子翻出來修細節。其中的部分作品他準備自己動手做出來,剛好能用到才學的雕刻。

音樂還循環着,有如淙淙作響的玉溪,演繹着逝者如斯。

原本以為趙觀南會走在自己前頭,結果李毅成憋着勁兒愣是湊齊了人。準備準備六月初就出發了,趙觀南将自己送到了機場。

“有事記得說。”

“知道——”江雁生背對他潇灑地揮揮手往裏走。

他一個外人,自然不太适合和李毅成領的團隊待在一起,在登機口遇見人只簡單打了個招呼。地點在歐洲,事前沒具體了解,是臨行前兩天聽小付說的。考慮到李裏有個比賽,來回飛麻煩,就讓她投完稿再來。所以上飛機,還真挺沒意思。

只是天氣尤為好,金光萬丈,霞光加身,是個好兆頭。

做生意的特別信這個。

領頭的那位官員道:“這是個好兆頭。”

下邊立馬有人附和:“一定,一定,此去一帆風順。”

江雁生認得說話的吳送,國企的高層董事,也是重要的貿易往來官員。被譽為酒場的武松,和江信一樣信奉酒桌文化,除了名字的諧音,他在商場上豪氣和俠義兼具,越是面對龐然大物越是剛勇。

這個人,坐在位置上很多年了。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看他的啤酒肚和滿面油光,估計也是“在河邊走”,但分寸把握地很恰當。

江雁生看他們在一起說些漂亮話,不想去湊這個熱鬧,直接上了飛機。

晏氏的人直徑在上面了,他一眼就瞧見了晏從嶼,眼裏印出對方對頭看書的模樣。視線大概落了兩三秒就目錄均沾地看向其他地方——晏從嶼旁邊的座位都沒人。

但是難言。

一直站着肯定不合适,後面會有人上來。

他走到晏從嶼身邊站定,先是打了聲招呼再問:“哥,我能坐裏面嗎?”不知道舌頭怎麽打結了,他心裏一直想的是問那裏有沒有人坐。

晏從嶼在他來的時候就微微側過目光,一直盯着越來越近的那雙低幫板鞋,對方停下他的視線也停下,像是如影随形的護衛。

身上像被電了,有些麻。心也跳的快。

他總覺得李毅成說不動江雁生,随行的名單也沒有他名字,但還是來了。如果這次見不了下次會是什麽時候?不好說。江雁生幾乎不會出席商業性的宴會。從上次過激的舉動後再也沒主動聯系過自己。

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但故作矜持永不過時。他笑了笑,很随意,像是一位為客人考慮的關照模樣。“這麽多座位,坐哪兒都可以。”

“……”

江雁生盯着他旁邊的座位,靠窗的,對方不起身他根本進不去。而他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也是。”認同完他說的話後就轉身,想到第一排去,左手卻被拉住。

沒回頭就聽見他說“旁邊沒人,你坐。”

他的手很涼,伴随着起身的動作也沒放開,一直牽到人往裏面走才不得不松手。直到看見對方落座握着的手才完全伸直,他選了自己旁邊的座位。

周思和劉宇就坐在他身後不遠處,兩人這麽大的動作只要沒瞎就會注意到。周思平時笑裏藏刀的老板和人牽手忍不住激靈,覺得詭異,猛的撞了一下劉宇。

驚嘆地說:“好他媽詭異,如果是我們老板只會說站住。”

“不。老板只會嚴肅地叫你名字。”

劉宇見怪不怪,他老板還有更騷的呢!那天在景萊會所裏撂下一句炫耀的話,讓周圍聽的人炸了鍋,他抓耳撓腮想了好久,早就有了猜測卻大逆不道地想知道結果,反被抓了個現行。

晏從嶼是真的無所顧忌,自從劉宇确切地知道答案,他總是問一些讓人說不出口的問題。比如親自己愛人她會生氣嗎?生氣要怎麽哄?

劉宇當時生無可戀,為自己的八卦感到後悔,關鍵是這答案還必須對。這下連當初責怪他喜歡對家兒子的心都消失殆盡了。

而且見了真人吧!他覺得看着也是賞心悅目。

江雁生靠着椅背,那些官員和設計師也陸續上來,吳送走在最前面。聽聲音就知道人近了,不難想到待會兒熱絡的場景。晏從嶼遞過來他手裏拿的書,江雁生疑惑地看他一眼,見對方示意才伸手接着。

頹喪地将書扣在臉上,作假寐的姿勢。

手指扶着書,顯得修長有力。

晏從嶼移開目光和上前打招呼的吳送對上,兩人同時開口:

“晏總,到時候多多配合。”

“吳總好。”

原本只想打個招呼,但是吳送有客套兩句,他只好捧對方兩句:“哪裏,吳總經驗豐富多照顧才是。”

江雁生耐心聽着兩人打太極一般推拒兩句,後面的人也陸陸續續圍上來寒暄。對很多人來說,牽線搭橋都不是壞事。車上有空調,并不會因為人亂哄哄堆一起而悶熱,還是很舒服。

李毅成身邊的小付沒這個流程,只安靜地站在李老身邊,聽他們說話的同時看晏從嶼旁邊座位上的人。

什麽都不做總歸無聊。

他給自己出了道題——猜這個人是誰。

衣服是玫紅色的薄外套,衣袖上有扣子将不料鎖在臂彎處,長褲将腿型修飾的很好。臉擋的嚴嚴實實的,唯有後頸的頭發落在肩上,他有些失望地想:真是沒挑戰,才見過江雁生。

小付騙自己:算了,剛才想的不是這個。我想猜的其實是他到底睡沒睡着。

但是這個問題不問本人就不會有答案,江雁生處于睡着和假寐的疊加狀态。也是個無法印證的,小付開始在腦子裏打辯論賽。

“傻愣着不走幹什麽?”

孫玉良好心提醒一句。

待人走了個幹淨,江雁生才将書從臉上扒下來,毫不客氣地還給它的主人。

“卸磨殺驢都沒你這麽快的。”

江雁生不為所動:“你是他主人,它說想回去。”只當沒聽到對方的“巧言令色”,動了動身體,雙腿交疊選了個更舒服的角度靠着,旁邊沒人可以直接看向外面的雲層,手搭在扶手上,閑适地敲。

這是很神奇的感覺,看周圍的雲被撞散,變成泡沫在空中浮着,透過這些綿軟的材料,整個世界都是溫柔以待的。要是能做出這種效果就好了。

他在思考的時候加快了敲擊的動作。

手冷不丁被人握着,他習慣性掙開對方卻加大了力道,這時候,才想起旁邊是晏從嶼。

“做什麽?”

趁對方放松将手抽出來,狡黠地看了對手一樣,像耀武揚威的将軍。

他不完全清楚最開始放任晏從嶼拉自己是因為什麽,但肯定有補償心理作祟。因為晏從嶼最開始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進入他的世界,卻別無所求地對他好,自己沒來得及付出對等的東西。

喜歡有沒有很清楚,但不太幹淨。這樣的東西,他拿不出手。

他不喜歡送摻了雜質的家夥。

“江雁生——”

嬉皮笑臉應:“在。”

“你是忘性大還是吊胃口?”話說的直白,目光也犀利。晏從嶼喜歡“衆神的審判”,審判意味着結果。

江雁生像回答江覺行一樣,在這裏也知道正确答案是什麽,但他沒這樣選擇。“沒吊着,也記得。我以為喜歡是你的事。”

“我不覺得我沒表現出詢問你想法的意思。”

“我記得我給了反饋。”

兩人都沒有讓步的意思,江雁生這句話殺傷力比剛才更甚,直直地捅人心窩子。兩人博弈般對視,晏從嶼率先移開目光,原本笑着的臉不冷不熱地轉開。

好一個反饋!

換一個人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慚地說這種話,早就讓人騰位置滾蛋了。

他冷眼的時候會微微擡點下巴,下颌的線條很明顯,整個人都顯出一股生人勿近來。江雁生暗自欣賞一會兒,覺得比平日好看。

那表情怎麽看怎麽心動。

他不養動物,卻覺得動物可愛。此刻全世界都可愛。

他軟下聲音脫罪:“哥,事情的發生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聲音比平常更低,卻又不暗啞,說的話也讓人信服。他叫哥的次數屈指可數,慣常用稱呼來示弱,屢用屢成,偏偏這次晏從嶼不想叫他如意,故而還是冷着臉。

轉移什麽?意思是不喜歡嗎?真是委婉。

但話有效果的,冷臉的人有了動作,低頭翻一頁癱在腿上的書。視線內有一雙手抓着自己的西裝袖子,擡頭就對上那雙眼睛,有點不谙世事的意思。

“為什麽總看我這雙手?”

江雁生将那只手擡起來對他展示一般翻了翻面,又将手放到他的手那兒比了比,說:“你的好看得多。”

晏從嶼一直盯着他的動作,神色算不上放松。有時候都懷疑這個人在故意吊他,那些所謂無非是欲擒故縱的手段。

江雁生永遠都是天上的雲,飛機撞過去的時候立馬消散如煙,轉頭又合成其他的形狀,将你緊緊裹着。

他才是将矜嬌用得爐火純青。

“我知道。”這話說的理所當然,他不是,至少現在不是因為愛情刻意剜掉眼睛的人。說完又繼續看書,目光落在剛才移開的地方。

他并不意外對方能看出來,畢竟他從沒想過隐瞞。只是,有些東西——更适合心照不宣。他無數次将眼光落在那雙手上,從最開始在長短夢遇見這個人看的就是那雙手。

江雁生這麽聰明的人,天生心思敏感,發現不了才不配入局。

這麽聰明,也許做朋友更好。

“我會控制好自己。”這一句話像地震後截斷的山脈,很久才傳來。

這輩子他失去過很多東西,再來一件也只是添了個零頭。現在還有事,沒空處理這個,他在心底告訴自己再等等。

以前他以為就算被拒絕也能手段強硬地插手他的生活,但因為對方的包容讓他忽視了江雁生原本是個界限分明的人。他能保持現在的态度并且在自己吻上去沒當場給一拳,就說明他在尊重自己的情緒處理能力 。

背後的隐含意義是:個體具有相當大的獨立性,但是人為幹擾超出其接受範圍,他一定會不留情面地拒絕。

江雁生聽他的話情不自禁地嗯一聲,音調往上揚表示疑惑,但沒人回他。

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江雁生感覺有什麽東西像家裏的沙漏一樣慢慢流走,以一種無法抵擋的姿态。心裏突然就空了一瞬,無意識地抓了下手指。

也許是自己的喜歡,也許是不在喜歡……成千上萬種解讀,埋葬了千千萬萬有情人的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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