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床鋪柔軟。
包紮好的傷口位置, 繃帶的縫隙之間緩慢溢出酒精的味道。
人無論是嗅覺還是味覺都不同,偏愛與喜好來源于自誕生起就不同的數億細胞和構成人的記憶的一隅。
松田伊夏喜歡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
也許因為從醫院出生,因為早産虛弱的狀況讓他人生的前一年都在這裏度過, 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構成來到人世最初的畫面,變成一種永恒的留念變成了基因的一部分。
他嗅着空氣裏無處不在的酒精味、消毒水味, 看着面前陌生的天花板,合上眼。
心髒在胸膛跳動。平穩, 有力。
傷口泛着隐痛,這具被咒力浸染的身體緩慢愈合着傷口, 他擡起手, 看向自己修長的手指。
只要收緊,就能輕巧地提起一個成年男人, 朝着任意一個地方扔去。
可以擋住襲來的棍或刀, 接住掌刃、阻攔進攻。
和過去相差甚遠。
這力量來得太快、太晚, 每一次他在鏡子前凝視自己, 總感覺割裂, 他三年成長得太過迅速,好似汲取了倒下的大樹的血肉作為養料。這個想法讓他感覺反胃。
被追殺時飙升的腎上腺素趨于平緩,那些因劇烈運動而産生的激烈情緒褪去, 變成死水一樣的空洞。
有那麽一瞬他覺得自己還是曾經弱小的孩子, 連老舊的木門都打不開。
男孩蜷縮在房間裏,用手一下下捶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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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嘈雜的電視綜藝聲消失, 父親似乎已經出門。
幾天前酗酒時砸向房間門的啤酒瓶碎片上酒液早已幹涸, 老舊的鎖卻向內凹陷, 變成了一道沒法從裏面打開的牢門。
他用衛生間的冷水填滿肚子, 饑餓是比疼痛更磨人的酷刑,這棟滿是煙草味腐味的潮濕的房間空曠又陰冷。
他也看着自己的手, 瘦小的一點,砸不開鎖死的門,也翻不下二樓窗戶。
有那麽幾息之間,他覺得胃在慢慢吃掉自己,從原本反複的痙攣變成疼痛,小刀一下下劃過胃壁。
……為什麽不打電話?
手機就在旁邊,報警也好,給松田陣平打電話也好,他卻一次次拿起又放下,好似多拖一陣子就有仙女教母幫忙打開門一樣。
但是膽怯……他信誓旦旦說能照顧好自己,結果不過一道意外從外面落下的門鎖就能讓他快餓死在房間裏。
這通求救電話好像證明他無用的警鈴,讓原本能松口氣的松田陣平不得不再次分出自己本就不多的精力。
但對方還是來了。
他蜷縮在房間裏,貼着冰冷的地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踏過通往二樓的木質走廊。
男孩無論怎麽砸都撼動不了半分的木門被人輕易踹開,塵土揚起。
他擡頭,看見了松田陣平。當時不過高二的少年氣喘籲籲站在門口,眉眼早已能看出日後的俊逸。
燈光自他身後照進這間陰暗的房間,照亮了男孩小半張臉。
來者腳步堅定而急促地朝他走來。
松田陣平和自己父親松田丈太郎打了一架,樓下傳來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摔砸在地的聲音,他捂着耳朵蜷縮在床上,在一切結束後被兄長小心摟在懷裏。
他靠在哥哥懷裏喝米湯,其實什麽味道都沒有。嘴唇幹裂的傷口在不管不顧狼吞虎咽時已經重新撕開,他嘴裏只有源于血腥的鐵鏽味。
松田陣平在處理自己手臂上和臉上的傷口,酒精味、消毒水味掩蓋了那點微弱的米香。
胃還是疼,疼得他感覺不到有東西填充進去。
但是也沒事。哥哥懷裏很暖和,很燙,他蜷縮着,聽見兩人和緩下來的心跳,在無數次搏動後終于變成了同一頻率。
父親是一道大部分時間都沉默着的影子。他沒有長輩,沒有朋友,他只有哥哥。
松田陣平緊抿着嘴,在不知道多久後忽然開口,說自己準備當警察。等大學畢業就報考警校。
到時候他不住警察宿舍,出來租房子住。工資可能不多,沒法租上什麽地段很好的公寓,如果他不介意,就搬過來和自己一起住吧。
男孩眨着那雙異色的眼睛,沒看他。
其實他不在乎那間公寓到底大不大,離學校到底遠不遠,他需不需要花很多時間往返學校,會不會不得不和自己哥哥公用一間卧室,不得不去熟悉新的環境。
他只要哥哥。
只要能和哥哥待在一起就好,去哪裏都行,睡在地板上都好。
但他聽見自己說:“……不了,我在這裏住更習慣一點。”
你寄給我的錢大部分我都好好放着,等高中就還給你。你也不用再從每個月工資裏分出這麽大一部分來租房子,就為了把我從這棟房子帶出來。
你應該用這些時間和錢去過自己的生活。
對方倏地沉默下去。
他能看見對方的下颌輕輕動了一下,像是想再說些什麽,最後又合上了。
松田陣平最後只是輕輕揉了揉他卷曲柔軟的發絲,然後手臂向下,以懷抱的姿勢虛按住他的胃。
手指很燙。
男孩甚至分不清是落在胃部的手燙,還是自己的胃袋在灼燒,他愣愣地低頭。
那只熟悉的手像是白紙,突得被一簇從中迸出的火苗吞噬。
“……哥?”
男孩悚然一驚,從對方腿上跳下轉身去看,只看見一團迅速自手竄至全身的紅色烈火。
似有一盆冷水自頭頂上方潑下,他腳被鎖在原地,看着松田陣平在火中安靜地望着自己。
身體終于能夠行動。他立刻邁開腿朝着對方跑去,伸手去拉拽對方,去撲滅烈火。
無濟于事,那團火竄至他緊緊拽着松田陣平的手腕,在上面灼燒,變成一條紅色的、刺眼的繩結。
火團裏發出老舊的電視機一卡一卡的播音:
[追加一條嫌犯信息。有目擊證人稱,嫌犯右手上疑似佩戴一條紅色繩結。請社會各界和廣大人民群衆積極提供有關線索,發現有關情況……]
漫天的大火,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變成一捧灰,消失在空中。
“…等等——!”
松田伊夏遽然伸出手臂,扣住了一只手。
入手冰涼,和夢裏灼人的燙度全然不同。
他自夢寐驚醒。
胸口随呼吸劇烈起伏,冷汗潤濕被褥,胃部痙攣撕扯着疼痛。
居然睡着了。
他已經做好了閉目養神一整晚的準備,沒想到身體卻先一步背叛意識,在各種因素的疊加之下陷入不安的淺眠。
異色的眸子眯起,他朝着前方看去。
安室透附身站在他床邊,眉頭緊蹙,目光落在他腹部,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麽。
因為身上纏繞的繃帶,他沒有穿上衣,腹部完全裸露在外,毫無阻礙地被對方打量。
似乎察覺到他疑惑的視線,金發男人略別開臉,将目光落在腰側。
安室透看着躺在床上的松田伊夏。
他發現對方似乎在胃疼,走來查看那刻就被立即攥住了手。
從睡夢中驚醒的少年渾身繃緊,潛意識裏騰起的防備讓他在不到半秒的時間內鎖定目标。
不加掩飾的銳利,黑卷發自黑暗中向臉上投下更為濃郁的陰影,擡眸看來時和平時調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被攥緊的手指生疼。
在他的注視下,少年慢慢地強迫自己一寸寸放松下去,像是在短短幾秒重新套入了堅不可摧的外殼。
不再具有刺人的攻擊性。他用攥着自己手的手指撓了撓手心,瞬時将腿搭過來,好似一個無聲的要求。
松田伊夏用重新被蜂蜜糖染過的聲音笑道:“安室先生這是準備來收幫忙的報酬了?”
安室透沒有應答。
他又看向腰側,目光如有實質般摸過那星星點點的、年代久遠的煙疤。淺紅色的,在蒼白的皮膚上分外顯眼。
對方像是一條靈活的魚,但他抓住了這條魚徹底從“真實”的潭水中鑽走的縫隙,帶着幾分壓迫地逼問:
“你被虐待過?”
“……”片刻僵硬後,松田伊夏哼笑起來:“你說的是哪種?”
精神和身體的虐待同等重要,也許前者在某些時候更勝一籌。
但他道:“如果一些情趣也算是虐待,那範圍也太廣了。”
安室透收回手。
他不需要聽這套說辭,在剛才瞬息的表情轉換之中,男人就已經得到了答案。
他拉開距離,淡淡道:“去吃點東西吧。”
松田伊夏将他拽回床鋪。
後腦磕在枕頭上,身體本能讓他須臾便攥住手槍,理性和感情卻都保持着冷靜,讓男人安靜等待着下文。
少年居高臨下看來,他表情一半還帶着笑,眼睛裏的笑意卻早已經凝結,冰冷而壓抑。
“看來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安室透沒錯過他剛才臉上的失态,少年自己也沒錯過。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什麽。
“你是出于本能喜歡深挖對方的過去,還是想知道在床上能用多少度的暴力?”他單手扼住男人的脖頸,如同剛才對方對自己一樣逼問,“知道這個答案對你有什麽好處,波本?”
其實都不是。他只是在剛才煮粥時回想,忽發覺松田伊夏今天情緒不對。從被他在小巷裏攔住帶回來起就不對。
但是對方念了他的名字:波本。
波本笑了笑:“你就當是一種職業習慣好了,情報人員的毛病,喜歡抓住點細節不放,別在意。”
語氣輕飄飄的。
“我沒在意。”松田伊夏目光冰冷,他赤裸的上身同紗布一樣慘白,唯有手腕那節紅繩帶着刺目的顏色,“還有什麽想問的,情報員?”
“這可不像是要告訴我什麽的态度。”金發男人略微活動脖子,環在頸上的少年的手像是纏繞的毒蛇,“只是對你锲而不舍戴着刻了人名字的頸環的原因好奇罷了。”
他松開男人的脖頸,咬牙笑起來:“那就讓我這個被虐待過的家夥告訴你原因:因為這東西能給我安全感,沒有它我會死。”
安室透一怔。
他在幾秒的反應時間裏,沒能把安全感和生死這兩個詞劃上什麽邏輯上的關聯。
他捏着少年按在自己脖頸上的手,适時收斂鋒芒,起身道:“我去盛粥。”
空氣裏又變成了那股味道,消毒水混着酒精還有米湯的香味,連綿的雨讓這棟高級公寓都泛着淡淡的潮濕。
松田伊夏眉頭緊皺不下。
說着不在意,但少年眉眼間顯然有薄涼的一層愠怒,在松開男人下床時低罵:“和你們情報人員做愛就是麻煩。”
麻、煩、死、了。
安室透輕聳肩膀,推開門出去,盛了碗粥,又拿出胃藥放在旁邊。
等重新返回卧室,裏面已經空無一人。
窗戶大開。
他将手中托盤放下,拿起剛才起就震動不停的手機,點進加密賬號發送的郵件。
裏面陳列着小巷以及周圍大範圍內的調查情況。
[……發現的屍體總共28具,均為利器致死,死者查不出身份。但從現場痕跡來看,恐怕不止這些。]
只是提前被其他人處理掉了。
男人一張張看過這些屍體的照片,鋒利的創口自胸口破開,穿透心髒,一擊斃命。
窗外冷風陣陣,吹起一陣刻骨的寒意。
——*松田伊夏推開窗戶,直接落入老宅卧室。
他就着水吞了幾顆胃疼藥和止疼片,将藥盒扔在一邊,走進浴室洗了把臉。
真是瘋了。
攥着那節紅繩,他在鏡子中看見了自己晦暗不明的面色。
本來借着波本接觸他後面組織的目的早就達到,今晚在小巷外傳來腳步聲時他就已經察覺,居然還不躲開,莫名其妙跟對方回去,總不能是貪圖免費的包紮吧?
松田伊夏脫去身上這件屬于別人的衣服,扔在一邊。
男人顯然已經習慣包紮,每一處傷口都處理得當,用幹淨的繃帶細細包裹,再看不見任何一點血痕。
不,還有。
少年注視着鏡子,然後低頭看去。
他腹部多出四道血痕,傷口四周翻皮泛白,新生的傷口向外滲着血珠。
……哪來的?
忽得想起剛驚醒時安室透皺眉盯着自己腹部的模樣,還有他剛巧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松田伊夏朝自己左手看去。
四指指尖殘留着淡紅。
他用水将手洗淨。
那點困意煙消雲散,松田伊夏從樓下冰箱翻出早些時候剩的面包,拎上二樓,打開下方有一處陳年的踢痕的門。
将一片叼進嘴裏,他動作迅速地給腹部上藥,在暗網上查看情況。
懸賞金沒再往上疊加,眼看限期将近,大波人馬有去無回,事情已經趨于平靜。
他感覺人數仍有些不對,有些少,像是有人給他攔下了一部分。要不然他恐怕比現在要狼狽。
咽下面包,他伸手從衣櫃裏挑換洗衣服,在抽出一條累疊在中間的長褲時,一張紙忽得從裏面飛出來,落在地上。
卷發少年附身撿起,展開。
這是一封一年多以前的信件,他曾經看過兩眼,随手放進口袋裏,沒想到今天又重見天日。
省略掉大片大片的前段,他看向末尾。
[……你寄來的34號、41號紅繩都只是普通的紅繩,48號按你提供的線索調查,的确是一個民間邪教的标記,警方已經展開行動。但是,恐怕這和你哥哥爆炸的案件沒有關聯。
也許這句話我并沒有什麽立場給你說,但是伊夏,這件事已經快過去兩年了,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不應該只有追查真相一個目标。
我想你哥也不想看見你這樣。]
[伊達航]
松田伊夏仍對這段內容嗤之以鼻。
但冥冥之中,兜兜轉轉,一年多過去,這張薄薄的信紙又變成一個人留下的遺物。
他最後還是将信紙重新折好,放進櫃子裏一個鐵盒中,同一枚老舊的禦守貼在一起。
34號,41號,48號,再到108號……
他看着自己手上這條繩結,一時想不起這是多少號了。紅繩在他這裏已經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是人總是偏執,覺得如果單單放過的這一次就是一直要尋找的答案怎麽辦?
所以他一點線索都不會落下。
自在初遇的亂巷裏看見男人手上的紅繩起,他就沒打算放手。
由遠及近的黑點将少年從沉思中拉出,他走到床邊,推開窗戶,一只通體潔白的烏鴉落在窗沿上。
明明是烏鴉的模樣,它卻有雪白的羽毛和金色的眼睛,沒有眼白,顯得奇異而吊詭。
是誰的術式。
在看見這只鳥時便已認定,黑紅色的拟翼從後腰伸出,卻暫時沒有下一步動作。
烏鴉将一封由火漆封口的信送至他面前,裏面裝着除了信紙以外的東西,鼓鼓囊囊。
松田伊夏揚眉接過,拆開信封,裏面掉出一顆漂亮的鴿血紅寶石。
他翻開卡片,上面用流暢鋒利的筆跡寫着一串地址。
——是間酒吧。
烏鴉忽得伸展羽翼,像是通曉人性一樣沖他行了一個紳士禮,随後,身體被一簇藍色火焰吞噬。
它自窗沿消失,唯餘下一朵血一樣的玫瑰,落在被他随手擱置在沿上的寶石邊。
松田伊夏又看了一眼手上這封邀請函,輕微揚眉。
這封邀請函送的,可比某個情報人員浪漫多了。
就是咒力的味道不大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