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安室透将人帶上水面, 一艘亮着船燈的救生艇浮在水面上,安靜地等待着。

松田伊夏意識不清,讓他自己動手翻上船不切實際。金發男人把着對方腰把他先推進船內, 自己撐着船沿又随重力暫且落回海面。

船沿太高,他落下那刻倒在船內的那人消失在視野裏, 好似船上空空蕩蕩。

沒由來的,心髒倏地一緊。

海水冰寒。

松田伊夏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 在秋夜的海風裏過了幾遍,觸手是刺膚的冰, 原本柔軟的面料硬得刮手。

他去解對方領口的扣子, 不知道這件內襯什麽設計,做成了假兩件樣式, 領口處是一片白色襯衣衣領。

那兩排扣子怎麽都解不開, 他費了半天勁, 才發現是因為自己手抖得太過厲害。

用力掐過手心, 理智因疼痛回籠, 再沒時間去和這些設計精致但是實用性極差的東西糾纏,他手上用力直接扯崩了這兩排扣子和對方領口的衣料。

檢查口腔清除異物,防止堵塞氣管, 排出積水……該死, 怎麽沒人教過他舌釘到底是不是異物?!

人工呼吸,心肺複蘇, 所有醫療急救知識在腦內閃過, 他動作流暢地恍若機械, 在劇烈的心跳下缜密完美地執行着所有流程。

但少年沒等他做完。在按壓胸部第二次時他就弓起身體恢複意識, 側頭控制不住地嗆咳起來。

濕潤的黑發卷曲着勾在臉上,像從耳後一路盤桓至臉側的蛇。

他蒼白的臉在船頭冷白的燈光下像無機質的金屬。

下一秒, 少年本就扯破的衣領被人一把拽住,後頸被勒得泛疼,幾乎要阻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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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狼狽地被迫從地面上支起上身,踉跄着摔到對方面前,膝蓋砸在甲板上,哐當一聲。

金發男人臉上原本的冷靜和那些平日裏信手拈來的游離自信全數被抛之身後,取而代之的是岩漿般的怒火。

安室透扯着少年衣領,手背已經過于用力泛起青筋,幾乎像是吼了出來:“松田伊夏,你想死是不是?!!”

四周皆是大霧,隐去了遠處游輪的身形,唯有船頭着一盞燈,在昏黑中劈出一道亮光。

無邊無垠的大海,人掉進去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要不是他在人群中聽見有恰巧從船尾來的人在說好像看見一艘船從後面開了出去,要不是風見裕也來時坐的輪船能最快時間調度出救生艇讓他使用。

要不是他在接近時那艘快艇的殘骸剛剛落入水面,還在海面上短暫地映出了片刻光影,讓他能确認少年的位置。

要不是他從水面跳下去不管不顧往下找,在漆黑一片的海裏順着氣泡找到了蹤跡。

但凡沒聽見那些,但凡晚一秒,但凡換一個沒有立刻跳下船而是在船上觀察的救援過來,他今天就死在海裏了!

“你想去大海裏舍身喂魚?還是想享受一下雨天開快艇的刺激?”紫灰色的眼眸裏化出兩團濃烈的火,“幼兒園的小孩都知道去哪裏和別人說一聲,都知道不要亂跑,都知道這個天氣開小船出海是在玩命,你不知道?!”

“嗯?”聲音帶着嗆水後的沙啞,清亮不見蹤跡。

松田伊夏眯着眼睛,表情是一種有些脫離的懶散,他眼眸裏倒映出對方暴怒的表情,反倒換了種語氣,壓得更啞更輕:“…你剛才咬得我嘴唇好疼。”

垂在側面的手往上,半抱住對方拉拽着自己衣領的手,指尖若有若無從手腕內側劃過。

看着對方毫無悔改之意的調情表情,安室透臉色更難看,一把松手将他連同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甩開。

黑卷發少年往後倒了一下,他本是随着拉拽領口的動作半跪着摔在男人懷裏,現在驟然向後失去平衡,身體又暫時沒有“化險為夷”的力氣,只能有些狼狽地往後方跌坐。

在後腦随之砸上船沿之前,安室透又一把拽住他。

松田伊夏仰頭。

因為兩人此時的姿勢,他不得不以這樣弱勢的視角看向那人。

但他在對方幾乎要将人燙傷的惱怒目光下,慢悠悠地揚起眉,沖他吹了個口哨。

安室透居高臨下看着他,一字一頓,語氣是被烈火焚燒過後的冷靜:“你完全不怕自己溺死在海裏。”

反倒比方才更具壓迫感。

但松田伊夏仍然不為所動。

他在對方這副能吓哭所有公安下屬的表情之下,仍然保持着沒有半點僵硬的、不似作僞的悠閑和慵懶。

被捏着衣領,摔在地上,他幹脆往後了一點讓自己的腦後抵着船沿,慢吞吞欣賞對方往日裏沒見過的樣子。

他道:“這不是沒有?”

安室透幾乎啞言。

捏在衣領的手松開,呼吸比方才還要順暢,松田伊夏呼出一口更為輕松的氣來,以為對方這次的反應也到此為止。

他伸手,本想理一下衣領,沒想到金發男人會突然動手。

兩手手腕被攥着反綁在身後,安室透冷着臉拽着他領口将他從地上拖起,拽至船邊。

按着後發,少年被迫朝着水面低下頭去,鼻尖快被翻湧的浪花吞沒。

“只要晚四秒,那盞燈就會熄滅,就算來十幾艘救援船朝海裏打探照燈也不可能找到你的位置。”

拽着後發上手用力往下壓去,但仍然沒完全接觸到海水。

“不到幾十秒,你就會胸痛、腦血管痙攣、眩暈、應激,這個季節的冷水再加上掙紮時劇烈運動,極大可能導致心肌缺血造成損傷,再久一點,但凡救援的人晚到一點。”男人眯着眼睛,注視着下方奪人性命的海水,“你會死。”

“哈,聽着還挺有意思。前幾個确實體驗過了。”松田伊夏側了側頭,努力看他,“你現在是想讓我試試後幾個?”

安室透幾乎想用手指捏住那節亂動的舌頭,讓他再也吐不出這些故意惹惱人的話。

他壓着火氣:“這海上有什麽東西,讓你非要從船艙裏離開,跑來這裏‘體驗’窒息?”

異色的眸子看着他,在燈光下透亮而晶瑩。

裏面飛出兩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兩顆虎牙牙尖從嘴唇後探出來:“親愛的,如果把這個問題留到下次約會用你的吻來換,說不定我會同意的。”

安室透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他手痙攣般一顫,後槽牙咬了又咬,連牙龈都泛起細密的疼。

最後,男人用力将他拽了回來,甩在甲板上。

他退後兩步,靠着對面的船沿坐下,在暴怒過後額頭泛起和窒息時一樣的眩暈。

“你真是個……”他咬着牙,繃緊身體和神經,那句罵人的詞在喉嚨裏哽了兩輪,又随着呼吸一起吞進肚子裏。

他早該知道松田伊夏本質就是個我行我素行事混賬又偏激的家夥,甜言蜜語和限時的乖巧聽話不過是一層能溶于水的糖殼。

看,在海裏滾過一圈後這層糖殼完全化了個幹淨。

火氣幾乎要把他的肺都燒幹,恨不得把對方綁起來用皮帶抽一頓屁股,讓把那些規勸、威脅甚至是好言好語哄着說的話都當耳旁風的小孩好好吃頓教訓,以後只要想犯渾就屁股幻疼。

但對方偏偏又要用“約會”和“接吻”這些字眼提醒他兩人此時的身份,像是直接往他滿目的火氣裏撲了把人造的冰。

要命的煩悶。

擾得他不得安寧的家夥此時卻絲毫沒受到影響,他剛才松手時氣急敗壞,壓根沒給對方松綁,松田伊夏雙手被反捆在身後還能自暇自逸地靠坐在船沿上。

“安室先生。”他沒有對方現在被氣得不想看自己的自覺,反倒等喉嚨舒服一點就湊過去,用腳尖去蹭對方褲腿,“有句話我也想問你。”

金發男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松田伊夏沿用對方質問自己時的話術:“你又是因為什麽,非要從安全的船艙離開,跑來這裏‘體驗’海下撈人?”

安室透面色變了又變,最後定格在沒什麽表情的冷笑:“別讓我評估錯了價值,後悔冒着感冒的風險來水下救你。”

松田伊夏卻只是笑。

船頭的燈光映出金發男人的面龐,原先冷冽的怒火在被他點破後幾秒之間退卻,染上屬于波本的色彩,像是一場絢麗奪目的、盛大的日落。

然後歸于同今晚的夜色一樣着暗調的皮囊和僞裝。亦真亦幻,讓人分辨不出到底哪一面才是對方真正的模樣。

但是怒火又燙破了那層精心包裝的外殼,他像個得到禮物的孩子,小心又欣喜地通過這層破洞觀察內裏,即使破口很快被補齊,仍然為窺見的裏面的那點色彩歡欣。

被捆着雙手,船身又在水波中晃動,松田伊夏廢了些力氣才讓自己站起身,朝着對方走去。

他回想起波洛咖啡廳的客人對這位服務生的評價,于是也慢吞吞地念了出來:“開朗陽光、善良帥氣、樂于助人…但是背地裏又是個殺人犯。”

他坐到對方身邊,面對着他,湊近過去,将自己的額頭抵在對方的上面:“城府深沉,行事狠厲……然後在這種天氣因為一點真假難辨的消息來海裏救人。”

松田伊夏注視着那雙眼睛:“到底哪個才是你?”

對方平靜地回望着他。眼眸當中沒有任何的動搖與閃爍,他甚至看不出情緒。

為什麽來救我?不會真的愛上我了吧?~

一句不倫不類的調侃已經出現在腦子裏,浮在嘴邊,随時準備脫口。

但是來支援的船只卻在此時,将探照燈從遠處打來。

明明很遠很遠,燈光卻亮如白晝。

照在金發男人的面龐上,将那雙紫灰色的眸子照得如琉璃石透亮,像一面冰冷、光滑的鏡子。

松田伊夏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濕漉漉的黑發,蒼白的臉,異色的眼眸,乃至表情。如此清晰、狼狽。

原本到嘴邊的調侃不知道為何消失不見,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脫口而出:“…你真孤獨。”

像我一樣。

紫灰色的眼眸,如燭火般悄無聲息地輕輕躍動了一下。

後方傳來支援船只呼喚的聲音。

安室透率先錯開視線,他向少年的方向伸手,圈着他去解後方捆住手腕的繩子。像是一個不倫不類的擁抱。

隔着冰冷的衣服,隔着皮肉,兩顆心髒貼在一起。

不知道誰的錯了一拍,燃出一朵冷寂而孤幽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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