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十點半準時接上孫燕琴, 唐喆學帶着中青兩位警花去走訪受害者。路上聽何蘭做的案情簡報,孫燕琴一直保持着眉頭緊擰的表情。不奇怪,這案子跟誰說, 誰都這麽一副表情。過去的青少年犯罪主要集中在盜竊、搶劫、故意傷害之類的罪名上, 強/奸占比不算高,而且嫌疑人年齡多集中于16-18歲這個年齡段。現如今的孩子營養充足,有些男孩子才十二三歲, 體格卻已超越成年人,性發育也随之提前。同時随着網絡的發展,接觸面變廣信息來源多樣化, 青少年性意識覺醒普遍較早,加之思想尚未成熟、自控力差、法律意識淡薄等因素, 如果家長不給予正确的引導, 必然有越來越多的孩子早早偷嘗禁果。
回想過去,唐喆學自覺性意識覺醒是在十四歲那年。過完暑假開學,突然發現班裏和上學期畫風不一樣了:女生們一個個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材也逐漸朝着凹凸有致的方向發展;男生們則普遍嗓音變低變沉, 有的甚至早起需要刮個胡子才能出門, 個子猛竄,他那一個暑假就竄了七公分,每天睡覺時感覺骨頭吱嘎作響。
問林冬, 比他早點,十三歲。不過因為性取向問題, 林冬的注意力不在女生身上,而是被自己當時的物理老師所吸引, 一位二十三歲就拿到博士學位的天才。現在這位物理老師是實驗中學的校長,之前林冬回母校參加校慶儀式, 和對方一起拍了張合照。唐喆學看到照片上相貌平平的謝頂中年,感覺毫無吸引力可言,可林冬的一句話讓他忽生醋意——“段老師的智商,在祈銘之上”。
能被林冬稱贊的人,很多,他本就善于發現他人的優點。但是,如此高段位的認可,是發自內心的崇拜,唐喆學聽的出來。在高智商人精堆兒裏混久了難免自卑,他的知識是費勁巴拉學進去背進去的,可有些人的知識,就跟從娘胎裏帶出來的一樣。當然他很清楚自己看到的只是結果,那些天花板級別的專業精英們默默努力的過程從不示人。就像林冬,再忙也會堅持學習新的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每天必抽時間寫英文日記,避免長時間不用導致生疏。最可怕的是每年高考季還會找幾套卷子來做做,那玩意他看着都眼暈。
“小唐,這案子可千萬得注意降低影響,秘密辦理,等下叫那些女孩子來詢問的時候,讓班主任去,咱們就在房間裏等。”
被孫燕琴的提醒抽回了思緒,唐喆學附和道:“是,組長也特意強調過這事兒,您看我和蘭蘭都沒穿警服,避免讓其他孩子老師看到她們被警察叫走。”
然而孫燕琴穿着警服,為了出席會議,須按規定着裝。她琢磨了一下,脫去上衣外套,又把襯衫下擺從褲子裏拽出來,解開袖扣挽到肘窩處,盡可能降低從衣着辨識出警察身份的可能性。從基層一步步走上來,她接觸過數千名不同案件的當事人,深知一個案子對辦案人員來說,即便印象深刻也至是記憶中的一個片段,但對于當事人來講,卻有可能是一輩子的枷鎖。
再者,孩子的惡,直接而又純粹。尤其名聲,對于女孩子仍是不得不在乎的事情。佟蔓蔓的案子讓她想起念中專時的一個同年級女生,不算漂亮,但傲人的上圍能把男生們的魂兒都勾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全校人都在傳,她和外面的小混混睡過。女生們從此不再和她交往,男生們也開始用自己所知的最下流的詞語來指代她——那個婊/子,那個浪貨,那個騷娘們。
在宿舍裏,別人的東西不讓她碰,嫌她“髒”。有個女生,因為她晾衣服時挪了下自己晾內褲的衣架子,當着她的面把那條洗得幹幹淨淨的內褲扔到了垃圾桶裏,還拉攏同屋女生一同指責她的“不自重”。也就是在那一天,她積壓多時的委屈徹底爆發了出來,哭得整棟女生宿舍樓都能聽見。然而最後的結果呢?同宿舍的女生沒有一個受到處罰,只有她被迫退學,早早去了外地打工。
直到參加工作許多年之後,孫燕琴才明白那是一樁校園霸淩事件,自責當時沒有向那位女同學伸出援手。就算她和校外的混混睡過又如何?她沒有給任何人造成困擾,也沒有打擾到任何人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決定。甚至有可能她是被強迫的,可到了最後,全都成了她一個人的錯。
“不要宣揚受害者有罪論”挂在很多人的嘴上,可真正能言行合一的又有幾個?但凡和性有關的事情,無論是自願還是被迫,女性所承受的批判與審視遠超男性。觀念的改變,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到了學校,唐喆學先和校長打過招呼,再讓班主任幫忙把林潇琪叫出來談話。林潇琪就是那個被小團夥實施了三次侵害的女孩,最後一次發生時,譚輝和趙翼鵬均年滿十四歲。唐喆學希望通過她的證詞能把譚輝和趙翼鵬的罪行釘死。
在接待室裏等了約莫二十分鐘,林潇琪來了。打眼一看,長相甜美身材豐滿,劉海燙過,被向後束進了馬尾,這種發型既不違反學校的規定,又可以在有需要的時候用摩絲抓出造型。她目前就讀于九年級,完全不像佟蔓蔓那樣眼神怯懦,散發出的氣質已不見少女該有的青澀。
鑒于自己的男性身份,唐喆學選擇到隔壁房間,聽何蘭通過語音通信實時傳遞的問詢內容。一開始何蘭沒提那四個兔崽子的事兒,而是從了解林潇琪的家庭背景和親子關系入手,逐漸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在此之前唐喆學向班主任大致了解了一下林嘉琪的身世背景,正如趙翼鵬他爸所說的那樣,林潇琪來自于單親家庭,她的母親給人的印象好像永遠都在談戀愛。曾出現過和某位同班同學的父親聊微信聊得過于暧昧、被該同學的母親在家長群裏公開斥責的事情,林潇琪也因此被同學排擠、邊緣化過一段時間。到九年級開學,她換了班級,這件事才算風平浪靜。
從談話中可以聽出,林潇琪性格外向,開朗健談,不太像遭受了難以言說的委屈的樣子。這讓唐喆學不禁心裏敲起了鼓——可千萬別跟譚輝和趙翼鵬說的那樣,林潇琪是自願的,她是唯一能讓那倆兔崽子構刑的重要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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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話題終于扯到譚輝和趙翼鵬身上時,唐喆學的耳機裏陷入死一樣的沉寂。也許是不好意思,也許是自己的秘密被發現後的不知所措,空白了将近十分鐘,才聽林潇琪試探着問:“你們是要抓我麽?”
何蘭語氣溫和地反問:“你怎麽會這麽想?”
“恩……那個藥……”林潇琪躊躇了一陣,“我吃完那個藥雖然會頭疼,但睡醒後什麽煩心事都不見了,所以又去問趙翼鵬要……可他說那是受管制的進口藥,很貴,不能拿出來給我,想吃必須得去郭嘉琦家裏。”
孫燕琴接話道:“那你知道吃完藥,你睡着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麽?”
耳機裏又是一陣沉寂,三兩分鐘後,林潇琪不怎麽确定的:“他們會拍我的視頻和照片,說是拿去網上換錢,不然沒錢買藥。”
“除此之外?”
“還要和他們發生關系。”
林潇琪的答案讓唐喆學心裏揪的一疼。不是因為這份證詞無法釘死譚輝和趙翼鵬了,而是林潇琪的語氣如此輕松,仿佛她應當應分的一樣。無怪那倆兔崽子受審時理直氣壯,看起來他們已經預先知道受害者會說些什麽了。
“你知道什麽叫‘發生關系’麽?”何蘭不死心,繼續追問。
林潇琪篤定道:“知道,郭嘉琦給我看過片子,就像我媽和她男朋友幹的那些事。”
——這尼瑪什麽家庭教育啊!?
唐喆學聽得蹭蹭冒火,一時間竟不知道到底先責怪誰——是那個不負責任的媽還是趁虛而入的兔崽子們。顯而易見,林潇琪因為母親的事被同學排擠,此時有人願意和她做朋友,是她最強烈的情感需求。趙翼鵬郭嘉琦他們幾個趁機把女孩誘騙到家中,用言語哄騙和藥物控制來剝奪林嘉琪的是非觀。
希望趨于破滅之時,就聽孫燕琴問:“你願意和他們發生關系麽?如果不是為了藥的話。”
“不,因為,我有喜歡的男孩子,我知道,那件事,該和自己喜歡的人做。”林潇琪的聲音透着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滄桑與無奈,“阿姨,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吃那些藥,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郭嘉琦家裏,可是我已經這樣了,他們說,我髒了,馬師炎不會喜歡一個髒女孩,而且,如果我不給他們拍照,不跟他們發生關系,他們就要把一切都告訴馬師炎。”
“髒的不是你,是他們的心。”多年前未曾說出口的話,孫燕琴含淚而傾,她的聲音裏帶上了絲鼻音:“孩子,記着,永遠不要因為別人的評價而否定自己,不管你做了什麽樣的決定,只要沒對其他人造成傷害,就沒人能指責你。”
一句話,挖出了女孩內心埋藏最深的委屈。她哭了,哭得稀裏嘩啦:“我也不知道我哪做得不對,為什麽大家都說是我的錯……媽媽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如果沒有我就好了……同學們說,我媽破壞別人家庭,我是她的孩子,家長都讓他們遠離我……老師說,我的成績不好是因為我不努力,為什麽別人上課都聽得懂就我聽不懂……阿姨……我……我也想努力,可我真的集中不了精神聽講,我晚上根本睡不好……白天……白天總是犯困……我努力去背單詞了,可背完就會忘掉……”
微笑型抑郁症,唐喆學做出判斷。開朗大方是刻意僞裝,久而久之,那些微笑就成了負擔,注意力無法集中,睡眠出現障礙,自卑,自我否定,自我壓抑。而三/唑侖正是可以緩解部分症狀的藥物,想來其他四名女孩也有類似的生活經歷和心理問題,那些兔崽子精準狩獵,在他人的痛苦上狂歡!
內心正是憤慨之時,突然收到林冬發來的消息。點開,是個地理位置的分享,後面跟着張照片——沉眠的骸骨,黢黑的眼眶,斑駁的泥痕,無聲的控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