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往事一幕幕飛逝而過, 等待童晔他們完成抓捕工作的時間裏,林冬始終沉默地凝視着車窗外那條老舊的街道。心頭本已結痂的傷口絲絲滲血,扯着肩窩處的斷骨舊傷, 連成一片難以言喻的隐痛。也許時間能沖淡很多東西, 卻無法讓一切不留痕跡。所以他不敢回嘉陵分局,因為只要看到的昔日的人昔日的物,那些本該塵封的慘痛記憶便會像剛剛發生過的一樣鮮明起來。

當年出事後, 隊上鬧得最兇的就是童晔,因着死去的七個人裏有他的師父李歸源。彼時的李歸源已年近不惑,林冬選他加入專案組的初衷是, 給這位穩穩當當的老刑警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他識人有方,早早看出李歸源并不是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麽佛系, 且心思細膩, 經手的案子極少出差錯。只是運氣不太好,每次趕上能評功的案子,都被更轟動的案件擠了下去。因工作強度問題,刑警到一定年齡後大多會面臨轉崗, 再不給他立功的機會, 恐怕會一直平庸到退休。

然而初衷是好的,結果卻令人難以承受。收到“毒蜂”的警告,林冬沒有自作主張而是拿給全組人看了, 并非像外界傳的那樣獨斷專行。只是年輕人都不當回事,絲毫不畏懼殺手的挑釁, 只有李歸源,私下找了趟林冬, 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當時的林冬正是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對于年長自己幾歲的前輩的勸導, 雖然聽進去了可最終還是做出了“少數服從多數”的決策——不上報,不撤出專案組。

李歸源見勸不動他,只能默默接受了決定,并且沒有因此而懈怠推诿,依舊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事發那天當場死亡的人裏就有李歸源,根據現場調查顯示,車輛翻滾墜崖之時,他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嫌疑人。林冬在現勘照片裏看到李歸源被擠壓到變形的屍體時,瞬間領會了這位老刑警的用意——保護所有人努力了整整一年的結果,保護抓捕“毒蜂”唯一的希望。

所以,面對這樣至死都不忘職責的同僚,不管是不是一個意外,他都無法從心底裏原諒自己。同樣的,他不會奢求童晔的理解和原諒。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李歸源手把手地将童晔從一個毛頭小子帶成一名出色的刑警,也曾在抓捕窮兇極惡的犯罪嫌疑人時,挺身替徒弟擋下過致命的尖刀。安葬七名烈士的那天,童晔等到衆人散去後跪到師父的墓碑之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傲骨送英魂,前人未盡的事業,必有後人完成。

叮叮叮——

鈴聲突兀響起,喚回林冬游離的思緒。前座負責守着他和何蘭的緝毒警接起電話,他着耳朵聽了聽,估摸着是童晔他們那邊完事了,轉頭給何蘭遞了個松口氣的眼神。一開始何蘭雖然沒說什麽,但肯定委屈受大了,上車之後抽了好一陣鼻子,卻也強忍着沒掉眼淚——當着外人的面,不好給組長丢人。

挂斷電話,前座的年輕緝毒警回過頭,歉意賠笑:“不好意思,林隊,何警官,讓你們久等了,內什麽,童隊說,還得讓何警官跟我們回趟局裏做個筆錄,說明一下事發當時的經過以及跟嫌疑人的談話內容,沒別的意思啊林隊,您別多想,就是走個流程。”

林冬點點頭,體諒道:“我開我車送她過去,你們人多,一會地方不夠坐了。”

“行,那我跟童隊說一聲哈。”

年輕緝毒警低頭發消息,邊發邊偷瞄後座上嘴唇緊抿的警花,默默盤算着這種時候問人家要微信合适不合适。剛才摁何蘭的時候數他舍得使勁兒來着,後來知道是誤會一場,尬得手足無措。童晔還派他守車,更是沒好意思說話。幾次道歉的話到嘴邊兒,可看着後視鏡裏何蘭那張明顯不開心的臉,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過臉是越看越喜歡,年輕的心生出絲躁動,忍不住遐想聯翩。沒辦法,本來幹警察就不好找對象,緝毒警更甭提了,自己危險不說還可能禍及家人。想着內部消化,問題單位男女比例過于懸殊,但凡能認識個疑似單身的異性同僚,都得想方設法的抓住機會。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嘛,哈哈。

然而林冬沒給他留實操言情小說橋段的工夫,直接推門下車,繞到車身的另一側,幫何蘭拽開車門——多跟這四面漏風的破車上待一秒都是委屈自家警花。而目送着兩人漸遠的背影,年輕緝毒警腸子都快悔青了——這破嘴,縫上了是麽,怎麽就張不開呢!

等人齊了,打道回府。一路跟車到了嘉陵分局,正當“霸天虎”即将拐進院門之時,林冬忽聽何蘭說:“林隊,把我放門口就行了,您回去吧,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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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着你做筆錄,做完,送你回家。”林冬的态度十分堅定,“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啊?他們不出輛車送我麽?”

“用不着他們,有我呢。”

他知道,何蘭是擔心自己重返傷心之地情緒受到影響。這已經不算秘密了,組裏人都知道他經歷過什麽,以往只要是跟嘉陵分局打交道的案子,他從不出面。沒白偏心眼,這麽好的姑娘,必須得對人家的安全負責。

跟何蘭預想的差不多,時隔多年,當林冬再次出現在嘉陵分局的走廊上時,吸引了衆多情緒紛雜的目光——詫異的、鄙視的、看熱鬧的、甚至還有帶着絲敵意的。再看林冬,臉上沒有絲毫退縮之情,目視前方,步伐堅定,徑直穿過那一道道由目光織成的封鎖線,無懼質疑,無愧于心。

盡管如此,細心的何蘭還是發現了一絲異樣——林冬的手,從進到辦公樓的第一步起就攥握成拳。他在忍耐,忍耐質疑和審視,忍耐加諸于自己的所有不公,忍耐着那些血色記憶的沖刷。這讓她不由暗暗感慨,可能也只有這樣堅韌勇敢的人,才能親手将“毒蜂”緝拿歸案。

口供在緝毒辦公室錄,林冬不用陪着,再說他在那屋裏也待不住。老人兒都認識他,交頭接耳,年輕的則探頭探腦,他再能忍,也沒必要擱那像大熊貓一樣被人參觀。将何蘭送進辦公室,他出來拐進安全通道,推開窗戶,燃起支煙後給唐喆學回消息。那邊等了好幾個小時,發了一串消息,之前他已經回過對方了,簡單告知了一下。具體情況不能細說,緝毒案件的保密等級高,他只能告訴唐喆學,趕巧遇上其他單位的同僚辦案,需要他們協助,晚點回去。

正打着字,身後傳來“吱呀”一聲,安全通道的門被推開了。林冬偏了下頭,餘光掃到熟悉的人影,條件反射支起趴在窗臺上的身體。是童晔,他站到林冬斜後的位置,一言不發地盯着那片比記憶中多出幾許的白色發絲。

煙霧飄過微垂的眼,林冬保持背對對方的姿勢,盡可能平和地打破彼此間的沉默:“怎麽想着幹緝毒了?留在刑偵,以你的能力,現在也是一把手了。”

不意外的,童晔的語氣滿是怨恨:“我受不了看別人坐師父那張桌子。”

“……”

扣在窗沿上的手指微微泛白,林冬用力閉了閉眼,強忍沖上鼻腔的酸澀。就像他之前對唐喆學說過的那樣,死去的七個人,都有自己的戰友和兄弟,他們不會原諒他的,在他們的眼裏,他就是個罪無可恕的劊子手。他離開了,他們還要面對逝者留下的記憶,看着空氣中虛幻的殘影被一張張新面孔所覆蓋。

“林冬,你知道麽,我現在,真的,很想,很想,一腳,把你從窗戶踹下去。”

明明空氣裏什麽都沒有,但這些誠實而又殘酷的話語像巨石一樣壓到了林冬的背上。肩窩的痛因此劇烈了一瞬,他咬咬牙,轉過身,與盈滿恨意的目光短兵相接。不能再逃避了,他不是個懦夫,過去的恩恩怨怨,是時候做個了斷了:“童晔,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當初的決定,這裏是一切開始的地方,也是我一直不敢面對的地方,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你,想要我從這跳下去麽?”

“——”

童晔表情一怔,并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半步。六樓,跳下去非死即殘,這人是瘋了麽?他遲疑着打量對方——沒有,神情堅定,視線迥然,絲毫不像腦子裏搭錯線的樣子。同時以他對林冬的了解,既然敢說這種話,那就有付諸于行動的膽量。

僵持片刻,他打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少跟我這耍混蛋!”

聽出對方并不是真心希望自己死,林冬的表情稍顯釋然:“對嘛,留着我,以後說不定還有用得着的地方。”

童晔秒挂嫌棄臉:“用不起,你太能算計。”

“自己人,肯定有個好折扣。”

“誰跟你自己人?我告訴你林冬,咱倆不是沒事了,你少跟這打哈哈。”童晔明顯不耐煩了起來,“我是來告訴你,就你們那小姑娘,隊上人說一會請她吃個宵夜,算賠禮道歉,你別跟這等着了,趕緊滾蛋,一會吃完我負責安排人送她回去。”

“我也沒吃晚飯呢。”

林-臉皮比陳飛趙平生的搓一塊還厚—冬坦誠告知。他發現了,在之前那輛車上的時候,前座上那個五大三粗的臭小子一直從後視鏡裏偷瞄何蘭來着。不行,絕對不行,半點機會也不能給——別人他不管,但他家的警花絕不能找個緝毒警。沒有歧視,只是見多了家破人亡的悲劇,能拉一個是一個。

從沒碰上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童晔的表情頓時有點擰巴:“不是你要點臉行麽?”

林冬回得輕巧:“幹咱這行的,哪個不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主?臉算什麽?”

“我艹你——”

一口氣生生撞上牙床,童晔忍了又忍,到底沒把“媽”字噴林冬臉上。上次就為這話打的跟動物世界似的,再來一次,純屬讓別人看笑話。好歹是一隊之長,不能像過去那樣随心所欲。而且那次和林冬打過一架後,他好好調查了一番對方的背景信息,發現對方十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不免為自己的口無遮攔而對那位早逝的母親感到一絲抱歉。

察覺到對方的體諒,林冬心下感激,嘴上卻得寸進尺道:“謝謝,老規矩,宵夜我喝粥。”

“??????”

童晔瞪了足有三分鐘眼,方才悶出口怨氣推門走人。橫豎是自家孩子撲錯人了理虧,做領導的多少得拿出點氣量。再說何蘭那丫頭不錯,年紀輕輕卻沉着冷靜,還要模樣有模樣要個兒有個兒,他看着也挺中意。隊上大把的光棍兒,随便挑,只要姑娘樂意,他負責上門提親。

看着安全通道門被童晔憋屈得撞出殘影了,林冬忽感壓在胸口的重量飄然消散,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看起來都比以前成熟了,不管是他還是童晔,又或者是其他人。活到老學到老并不只局限于知識,還有學會寬容,學會體諒,學會處理以前無法處理的情緒。

又想起還沒發完的信息,他補了一句【有人管飯了,不用等我,早睡】給唐喆學過去。很快就收到了回複,不是起膩的話,而是關于工作——

【剛高仁給我發消息,密取的DNA對比結果出來了,不是楊樹根本人的,是和他有相同父系基因的男性,我估計,是他兒子】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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