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譚江中學金河校區是遠近聞名的“高考工廠”, 每年都會招整整一棟教學樓的複讀生,學習氛圍濃郁,即便是課間時段也不見幾個學生在校園裏閑逛。路過教室時, 林冬看到滿屋的孩子都埋首于試卷和複習資料壘起的“圍牆”後, 不禁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作為保送生,他原本不需要參加高考,可校方指定的專業他不滿意, 于是放棄保送名額,用所剩不多的時間備戰高考,最終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專業。

可他依然沒能按照理想的目标前行。為了實現母親的遺願和父親的期待, 他只在大學裏讀了一年便辦理了退學手續,回去複讀重新參加高考。也許是源于內心的不甘, 又或者是遲來的叛逆期, 有段時間他只要一看到卷子就犯惡心,幹脆寫個名字交白卷。那時實驗中學的複讀班裏大都是為了沖擊清北的釘子戶,一個個攢足了勁兒刷題,只有他, 上課睡覺, 考試交白卷。

段老師是他當時的班主任,第三次收到他交的白卷後,把他拎到辦公室好一頓訓——“天才不努力也只能劈了當柴燒, 別以為你之前考的好,這次同樣能過線, 現在出題政策一會一個變,分數線年年看漲, 你想考公大,公大錄取分數線低麽?那號稱警校中的清華!是态度不端、随心所欲的人想考就能考上的地方?還有, 你一千米成績多少?引體向上能達标麽?有趴桌睡覺那工夫你幹嘛不去操場上跑步!?”

彼時的林冬确實瘦得能劈了當柴燒,主要一直以來都是埋頭學習,體育課幾乎沒怎麽上過——長跑呼哧帶喘,引體向上做倆就拉不起來了。所以說,想要考警校當警察,還真不是跟父母堵口氣的事。被段老師訓了一頓,他清醒了,天天早晨繞着操場跑步,邊跑邊背書。吃飯也不挑食了,蛋白質哐哐造,吃完就去做力量訓練。人曬黑了,手也磨出了繭子,體重長了二十斤,個頭還竄了三公分,最後入學體測完美達标。

因着每年刷一套高考卷的經驗,林冬很清楚,現在的孩子只會比自己那會更辛苦。題型越來越刁鑽,分數線卻只升不降,一到中考高考季,看着局裏那些為了孩子揪心扯肺的爹媽,他都慶幸自己這輩子不用操孩子這份心。另外在孩子的問題上,他自認比祈銘幸運,林靜雯從來不要求他和唐喆學考慮孩子的事,問都不問,愛咋咋地。

工作方面也很幸運,當年教過李希漣和方明月的潘老師還在金河校區的教務處任職。提起那倆丫頭,潘老師記憶深刻,說她們雖然長得很像,但看衣服絕不會認錯人。那會學校不要求必須穿校服,李希漣是養女,穿的都是方明月的舊衣服,衣袖領口之類的地方肯定變形跳線。方明月是每個月都有新衣服穿,頭發不管梳起來還是散着都很有型,不像李希漣,頭發長了只能自己拿剪刀剪短。吃飯,李希漣一個月飯卡裏就二百四,多一分沒有,她們住校,一個月只能回家一天,等于她一天的夥食費只有八塊錢。方明月是又有錢買水果又有錢買零食,有時還會跟男朋友逃課出去泡網吧。

“方明月是不是看着就很傲氣的那種姑娘?并且有掌控他人的傾向?”林冬問。他有個直覺,昨天見到的“李希漣”,并非要找的那個。

潘老師忙不疊點頭:“對,她會控制別人的思路,有一天我路過她們寝室,聽她跟同寝的姑娘聊天,人家說一句她就問一句‘你怎麽知道?’,問到最後人家姑娘都接不上話了,她才得意洋洋地說‘你看,我說什麽來着,你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李希漣呢?”

“她可內向了,平時在班上也沒什麽朋友,多一句話都不說。”

至此,林冬有了大概的判斷。像方明月那種性格,是養尊處優的孩子被嬌慣而出的,就像昨天看到的“李希漣”,一打眼就給人一種傲氣之感。而李希漣自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早早學會察言觀色,處處謹言慎行,交往中很難給人落落大方的感覺。邙炘搶的确實是“李希漣”,但不是昨天他們見着的那個。

那麽,方明月是怎麽變成李希漣的呢?真正的李希漣,又身在何處?

上了車,林冬給秧客麟撥去電話:“馬上查一下李希漣就讀的那所師專在哪,我等着。”

聽筒裏一陣噼裏啪啦,很快,秧客麟回道:“秦州市白川區,坐标發您手機了林隊。”

從金河到白川要開三個多小時的車,到地方已經是下午了,林冬飯都顧不上吃,直奔學校檔案室。十年前師專被師範大學合并,現在是師範大學的研究生校區,早期檔案皆已封存,林冬帶着何蘭在檔案室裏刨到人家下班,才找到李希漣當年的入學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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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料,檔案裏的身份證複印件,是張二代身份證。

檔案室的老師人很好,給他們留了鑰匙,讓他們找完資料複印好後,再把鑰匙交給門衛就行。夜幕已垂,窗外蟲聲鳴鳴。坐在成堆的檔案箱旁邊,林冬捧着盒飯,邊吃邊問何蘭:“看明白怎麽回事了麽?”

“有點……暈……”何蘭苦笑。有那麽點思路了,但,還是模糊。

“李希漣的入學名額被方明月頂替了。”念在何蘭跟着自己累了一天的份上,林冬不準備為難她,直言道:“那個時候只要有戶口本就能補辦二代身份證,就算方明月手裏沒有李希漣的身份證,也可以用戶口本換領,然後,她拿着補辦的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來此報道,順理成章地頂替了自己的表姐。”

何蘭驚訝道:“那李希漣能答應?”

“她不答應能怎麽辦?除了姨媽一家,她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依靠。”說着,林冬頓住筷子,稍稍整理了下思路,“甚至有可能,她根本就沒拿到過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昨天咱們走訪鄰居的時候,鄰居不是說了麽,高考結束她就出去打工掙學費了,後面連着幾年都沒回來過,直到畢業回鎮上任教,周圍人才見着她,如果回來的是方明月,女大十八變,大概沒人會懷疑兩個長得本來就像的姑娘,就算懷疑,誰會去說呢?最重要的就是方明月和男朋友私奔的故事,正常父母誰會把這種丢臉的事散得人盡皆知?這像不像是他們刻意給別人留下‘李希漣才是去讀大學那個’的印象?”

“……那李希漣也太慘了吧?本來就無父無母,還被剝奪了上大學的機會。”何蘭頓感氣不過,再想想昨天“李希漣”的态度,飯都吃不下去了,“我得找方明月去問明白,她憑什麽!”

林冬擡擡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你這麽怼臉去問,她什麽都不會說的,說了就等于毀了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我們要做的,是找到真正的李希漣,讓方明月辯無可辯。”

“怎麽找?”

“邙炘搶劫的時候,李希漣是做什麽的?”

“賣/淫?”

“那她有沒有可能因此被抓過?”

“查過了啊,系統裏沒有拘留記錄什麽的。”

“恩?”

見林冬眉梢一挑,何蘭遲疑片刻,反應了過來:“哦,您的意思是,她被抓後可能用的是方明月的身份信息?”

林冬點頭:“如果一切都像推測的那樣,那麽李希漣已經被命運踩進泥土裏了,所以她大概率不會讓自己的名字再背負污點。”

“我這就給秧子發信息,讓他查一下。”

何蘭一秒振奮,剛拿出手機就聽到“叮”的提示音,不是她的,是林冬的手機。秧客麟發來了查詢信息——方明月,因賣/淫被行政拘留,兩次。見狀何蘭忍不住抱怨道:“林隊,您能不能留點活兒給我幹啊?您都幹了我幹嘛啊?”

“有我這樣任勞任怨的領導,偷着樂去吧。”

林冬笑着回道。但很快,笑意凝固在嘴角,随即遺憾而嘆。他調轉手機遞向何蘭,讓對方看清楚屏幕上的內容——“方明月”在第二次拘留體檢時,被查出HIV陽性。

何蘭看了,稍感鼻酸。這下好找了,去疾控問就行。感染HIV的患者,可以憑診斷證明去疾控中心領取免費藥物,并且會留下住址和聯系電話。入職懸案組以來,她第一次希望林冬判斷錯誤,如果秧客麟查到的“方明月”是當年和男友私奔那個,那麽“李希漣”就不必承受如此不公的命運。

可是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更何況林冬的判斷力一向敏銳得驚人。

越想越心酸,何蘭突然忍不住了,鼻子一抽,豆大的淚珠淩空墜落,砸進敞開的飯盒裏。林冬放下飯盒,摸出面巾紙遞過去,有意逗她:“我就剩一張面巾紙了,你悠着點掉眼淚,別一會沒紙擤鼻涕了。”

“林隊!”

何蘭哭着笑出了聲,可淚水依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止不住。太不公平了,她覺着,奪人人生者逍遙自在,被奪走人生的卻苦難連連。她無法想象這些年來李希漣都經歷了什麽,又是什麽樣的遭遇迫使一個曾經品學兼優的女孩子走上賣/淫之路。以前總覺着,不上了大學是因為不努力,現在她知道了,有的人,光是活着都很艱難。

她要找到她,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人生還有希望,未來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生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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