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趕在護士進屋查房前, 林冬已經起床洗漱完畢,還買了早餐回來,僞裝成一大早過來給病號送飯的家屬。另說唐喆學确實恢複的挺好, 昨兒晚上小二吉生龍活虎的, 招得他口幹舌燥,最後還是得用手解決。要不是擔心折騰動靜大了給縫合線崩了,他橫豎得讓這兔崽子繳足了公糧。
離開時正碰上唐華, 林冬本想打個招呼就走,卻被對方拉到走廊盡頭的窗根底下。出于對長輩的尊重,林冬耐心地聽取對方的唠叨:“冬子啊, 吉吉這次算命大,沒傷着根本, 以後再有這種事, 可不敢讓他往上沖了,你也一樣,不好強出頭,我聽說現在都是特警執行抓捕任務什麽的, 你說你們一沒槍二沒盾的, 就憑一副手铐,怎麽制服持槍歹徒啊?那不是白白送人頭麽?”
“恩,以後不會了。”
林冬點頭應是。突發狀況, 根本來不及通知特警,但他無心解釋。很多人都有這個問題, 誠心實意的關心你愛護你,可關心愛護的同時卻又帶着責怪的口吻, 好像被犯罪嫌疑人開槍打傷是他們選錯了職業一樣。跟外人面前一個個可會設身處地了,獨獨到自己家人這, 關心話也聽得讓人憋一肚子氣。
不過這也是唐華拿他當自家人的證明,如此想着,便生不起氣來了。
看起來唐華還有話想說,但因為林冬的“不解釋不反抗”而無法繼續輸出,末了讪讪地來了句“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有空來家吃飯,想吃什麽讓吉吉跟我說,我給你們做”,轉頭走人。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在病房拐角,林冬默默順出口氣。以前沒家人的時候感到孤獨,現在拜唐喆學所賜,伯父姨媽堂哥表姐的多了一堆,還給他拉家族微信群裏去了,天天看老人家們發“謠言”、小輩們頂嘴“辟謠”,熱鬧極了。
進辦公室沒瞧見林宸,林冬以為孩子還沒起,去休息室尋了一圈卻沒找見。問岳林,岳林說去食堂一起吃飯時碰上羅家楠了,林宸上前表達了一下“仰慕”之情,惹得羅家楠“龍心大悅”,一把給拎去重案辦公室了。
——這是好容易逮着個能吹牛逼的了?
林冬無奈皺眉,下樓去撈人。果不其然,還在樓道裏就聽見羅家楠那煙嗓跟高音喇叭似的:“不是哥吹牛逼啊,小林,後面刑技現勘的時候确認那王路發是瞄着我眉心開的槍,我特麽但凡反應慢零點零一秒、老老實實站那不動窩,絕逼當場爆頭!”
“你預見到他會開槍?”林宸那動靜聽着,得是崇拜的立方。
“必須的啊,既然對方手裏有槍,那就得時刻繃着會吃槍子兒的弦兒!你可得記住了,當成條件反射刻骨子裏!”
正當羅家楠大放厥詞之際,林冬感覺身邊忽悠竄起陣風,定睛一看,呦呵,祈銘氣勢洶洶地奔着重案組辦公室去了,進門就吼:“羅家楠,你不說嫌疑人沒開槍麽?那黃智偉出這報告上哪來的兩枚子彈!?”
整個一層瞬間陷入寂靜,吹牛逼的不吹了,拍馬屁的不拍了,就連林冬都頓住腳步,認真思考是否該進去當個“電阻”,打斷祈銘的輸出。算了,深思熟慮了零點一秒後,他決定留機會給祈銘打破林宸的濾鏡。這孩子被保護的有點過頭,見識下人間真實不是什麽壞事。
他轉身進了電梯。約莫過了一刻鐘,林宸也回懸案辦公室了,表情明顯有些緊繃,一臉質疑人生的表情。拉過唐喆學的轉椅坐到文英傑旁邊,林宸猶豫了一會才謹慎地問:“英傑哥,那個祈老師……是什麽級別的領導?”
文英傑照實回答:“法醫室的主管法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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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林宸露出被刷新價值觀的表情,“那楠哥怎麽被他罵得跟三孫子一樣?大氣兒都不敢出。”
不用跟審訊了,光聽祈銘一頓輸出,羅家楠偉岸英武的形象已然一去不複返。
“這個嘛……”文英傑認真想了想,餘光瞄到林冬“別傳八卦”的眼神,輕咳一聲委婉道:“楠哥有把柄攥在祈老師手裏。”
“什麽把柄?”林·好奇寶寶·宸下意識地刨根問底。
岳林插話道:“既然是把柄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反正他倆一直那樣,楠哥負責作,祈老師負責罵。”
“……”
我男神這麽RUA麽——林宸的偵查員之心蠢蠢欲動,濾鏡雖破但還沒徹底粉碎——堂堂重案組二把手,能任一個搞技術的捏扁揉長?不行,回頭我得問問老爸,這祈老師到底什麽來頭,能把楠哥那種豹肝虎膽的人訓得跟土撥鼠一樣,除了點頭哈腰一句都不敢反駁。
忽聽林冬敲白板召集衆人開晨會,林宸忙拿出記錄本拖着轉椅出溜到前排。岳林被他擋住了,伸手輕敲了他後腦一記,他搓着頭回頭沖對方吐了下舌頭。氛圍真好,感覺是因為除了林冬之外沒人知道他底細,同事間打打鬧鬧的再正常不過。要說刺激的話,肯定是重案更刺激,剛不還說麽,子彈照着眉心打。
——呃……剛看祈老師戳楠哥腦門那勁頭,感覺比子彈破壞力還強。
正琢磨着,他被辦公室角落裏傳出的“林隊,齊露的身份信息沒追到,但是這個叫齊寶珠的人,有可能是她”吓得驚了一瞬,猛往後搓了下轉椅,正撞岳林膝蓋,不出意外又被敲了記後腦勺。出聲的是秧客麟,從昨晚到現在,林宸第一次知道懸案組還有這麽個人存在,并暗暗發出了與許多人同樣的質疑——這人不喘氣麽?
說話的同時,秧客麟探身将PAD遞向林冬,回身時正對上林宸詫異的視線。他遲疑了一下,感覺自己應該笑一笑表示禮貌,但冷不丁的,硬擠不出笑來,憋了半秒居然皺起了眉頭。這讓林宸以為自己直勾勾看着人家的行為被嫌棄了,忙錯開視線,尴尬得臉色漲紅。何蘭見狀抿嘴忍笑,無意識地偏頭尋找“同盟”,卻不巧對上文英傑的視線,一下子笑不出來了,還稍稍顯得有些尴尬。
氣氛的微妙變化盡數落在林冬眼中,回手再次敲響黑板,示意衆人将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秧子,蘭蘭,你們追着這個齊寶珠繼續挖,英傑,人像對比如何?”
“剛挂上。”
文英傑說着,收回盯在何蘭尴尬側顏的視線。尴尬是因為昨晚何蘭煲電話粥時過于投入,沒注意到他進辦公室了。他也不是故意聽對方講電話,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機會出聲打斷。後來岳林進屋動靜大,驚到了何蘭,這才發現他也在,而且是一直在的樣子,趕忙收拾東西下班走人。至于那通電話的內容,以文英傑聽到的部分來判斷,起碼是暧昧對象——何蘭的每句話都像是在試探對方的心意。
失落是有點,但同時他也衷心祝福何蘭能找到好的歸宿。他覺得自己一生都在錯過,從高中時的同桌,大學時的班花,研究生時導師家的掌上明珠,到入警後隊上的內勤小妹,何蘭以及榮森。前期是因為他自視甚高,一門心思追求靈魂伴侶,後期是無法保證未來,幹脆自我封閉。想執掌命運,卻反過來被戲耍,當初确診白血病時的那一刻,他看着窗外高挂的豔陽,竟周身寒栗陣起,感到無比的寒冷。
微笑,是心頭傷口的形狀。
散了會,林冬帶林宸繼續去村裏走訪,剛和那位“聲名遠播”的寡婦聯系過了,确認對方在家。文英傑也要跟着去,手頭暫時沒活兒,在辦公室裏閑着也是閑着。何蘭看起來像是有話想跟他說的樣子,算他懦弱好了,并不想當面聽對方親口說出“英傑,以前我們之間可能有點誤會”之類的定論之語。
林宸是不知道他心裏揣着事兒,去走訪的路上一個勁兒地找他聊天,說昨晚多麽多麽驚險,又明裏暗裏拍林冬馬屁,大贊領導處事不驚決策果斷。文英傑昨晚沒睡多久,本想趁路上這段功夫眯一會,結果被對方叨叨的,一秒鐘眼也沒合成。
到地方下了車,他趁林宸不注意,與林冬耳語:“這小子要是來懸案,咱可就沒踏實日子過了,您瞧瞧那嘴,開了光似的,他才多大啊?不知道跟誰學的這套溜須拍馬的歪風邪氣。”
“恩,回頭扔重案去,擱羅家楠手裏什麽毛病都能治。”
林·知人善用·冬淡定回道。所以說不能讓文英傑他們知道林宸的家庭背景,不然沒法客觀看待。想來林白河雖然沒指點兒子刑偵方面的專業技能,但職場上那一套,尤其是辦公室政治,恐怕傾囊相授了。
寡婦家離魏玉明家不遠,隔着三座院。說起這寡婦,簡梅,和魏玉明的老婆還算沾親帶故,好像是魏玉明老婆堂叔也不表叔家的二婚老婆帶過來的繼女。從工作方面講,魏玉明對她的照顧符合派出所所長的身份,從老婆那論,都是自家親戚,平日裏家裏有點男人該幹的活兒,搭把手實屬應當應分。好比林靜雯那,需要幹點什麽力所不能及的活兒,朋友圈發個求助能召來一巴掌壯勞力。
比起魏玉明他們那代人,簡梅的年紀不算大,剛滿五十四歲,而她守寡時才二十七。雖然婆家有貼補,政府有補助,可她一個女人,并未再嫁,這麽多年也算是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了一雙兒女。現如今女兒在縣上的地質局工作,兒子是電力系統的,負責檢修深山裏架設的電塔,常年不在她身邊。昨天她回娘家走親戚了,沒碰上林冬他們,今天得知他們要來,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通,窗明幾淨,待客用的茶水果盤零嘴瓜子一應俱全。
看得出來,是個場面人。
簡梅書讀的不多,在她那個年代,女孩子的教育并不受重視,更何況還是二婚帶着的拖油瓶,她勉強讀完小學就不讀了,跟着鎮上的裁縫做了六年學徒,然後經由媒人牽線搭橋,嫁到了此地。嫁進來的頭幾年日子過得還算和美,五年生了仨,一個閨女倆兒子,最小的兒子剛生下來沒多久查出了母細胞瘤,拖了九個月,沒了。她丈夫魏功名為了給小兒子治病,在外面欠下了不少饑荒,最後人財兩空,不得已離家去深圳打工,後來遭遇了施工事故,死在醫院裏。工頭聞風而逃,她一個沒多少墨水的農村家庭婦女又不懂得維權,去了一趟深圳,只帶回了丈夫的骨灰和甲方出于人道主義給的兩萬塊錢撫恤金。
“那個時候,誰不罵我一句掃把星啊。”提起過去的種種,簡梅不禁紅了眼眶,摸出手絹,鼻涕眼淚一塊擦,“我也不想對不起我男人,再說吐沫星子能淹死人吶,可我沒辦法啊,我男人死了,分家時分的田讓他兄弟兄弟媳婦占了,說我一個人伺候不了那麽多的地,就給我留一畝半,一年到頭勉強夠我們娘兒仨的口糧,可還欠着那麽多外債,我不找個男人靠着,化肥錢都拿不出來。”
她承認跟張威有一腿,但提及魏玉明,斷然否認:“魏大哥是好人,誰也不許髒他的名聲!那年下暴雨,後山滑坡,要不是他,我們娘兒仨都得埋房子裏頭!你們現在看見的這個小院,是他幫我找村裏批地蓋起來的,一磚一瓦,都攙着他的恩情!”
從情理上講,林冬同情簡梅,但從工作角度出發,任何只言片語的傳聞都要确認:“恩,有件事,我說了,您別動氣。”
“您說。”
話音未落,簡梅擤了把蕩氣回腸的鼻涕。旁邊林宸看她那手絹疊的沒法再疊了,有心掏面巾紙出來,卻被文英傑在桌下摁住了手。他疑惑轉頭,看對方以口型告知“別打斷林隊的詢問節奏”,當即意識到自己膚淺了。
林冬盡可能語調平緩的:“是這樣,我從旁人口中聽說,您和魏所……有一個孩子?”
“嗙”的一聲,簡梅一巴掌拍上桌子,杯子裏茶都被震了出來——
“殺千刀的!傳這糟心爛肺的謠言!誰說的!不怕我剪她舌頭!”
盡管已經預見到會出現類似的狀況,但林冬仍是不免感慨——哪有溫順的寡婦,都被生活逼成潑婦了。然而沒等他出言安撫,又看簡梅忽悠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門外,用恨不能全村都聽見的嗓門吼道:“自己幹的那點爛事兒別以為我不知道!往我身上潑髒水,不看看自己屁股擦幹淨沒有!誰家婆娘偷漢子,誰家男人在外面養小,我門兒清!呸!臭不要臉的一幫子!”
“來來來,您坐下說,坐下說。”文英傑及時出言平息對方的怨氣,“大姐,我們就是來掃聽消息的,您跟我們說,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文英傑雖然有病弱像,但架不住底子好,笑起來有老少通殺之能,加上張口閉口的“大姐”拉近年齡差,一下子就讓簡梅的氣兒消了一半,坐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水。林冬斜睨了對方一眼,心說——還說人家林宸,你這拍馬屁的水平也不低。
緩過口氣,簡梅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攢了三十餘年的八卦全抖摟給了警察同志們。林宸聽得一愣一愣的,筆記記到字都飛了——昨兒走了八十多戶,聽下來感覺有一半都特麽混着過日子。
其間“鮑文秀”這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擡眼看向林冬,發現對方的表情也凝住了一瞬。按照簡梅的說法,鮑文秀家的男人不行,她那兒子就不是跟自己男人生的,而是從外面借的“野種”。
聽林冬說讓自己着重講講鮑文秀,簡梅理直氣壯的:“政府發補貼用的銀行卡都在支書手裏,有一回我去支書家領補助,路過鮑文秀她家門口,聽裏面傳來摔打的聲音,她男人罵她‘不要臉的婊/子’,她罵她男人是‘沒用的閹豬’,她男人娶她不是頭婚,前面娶了倆都沒生養,到她這也是三年沒開張,後來鮑文秀回娘家待了一段時間,再回來,抱了個大胖小子,逢人便說之前回娘家養胎去了,呸!誰不知道那不是她和她男人生的!”
不是她和她男人生的……林冬視線一凜,想起之前方明月從表姐李希漣手裏抱養的男孩,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說不定,那就不是鮑文秀生的,而是個買來的孩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