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驗證推測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對比鮑文秀和兒子的DNA, 進行母子鑒定。但現在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在手,即便是密取DNA也會出問題,況且還跟着個“移動監視器”, 林冬下決策之前總要權衡一下後果。最終他決定, 先去鮑文秀娘家那邊走訪一下,探探鄰裏的口風。至少從簡梅這可以見識到,村子裏的八卦有多不算秘密。
然而剛從簡梅家出來, 林冬就接到了督查打來的電話。原來是這個月的心理咨詢時長還沒完成,抽檢抽到他頭上了,要求他必須在今天內交差。之前還沒這麽嚴格, 主要是那次“催眠”事件過後,上級擔心他的心理問題會再次危及他自己的生命, 所以強制要求他必須每個月去接受一定時間的心理咨詢。
看林冬接完電話後眉宇間挂上絲糾結, 文英傑主動請纓:“林隊,您回去吧,我帶林宸去走訪就行。”
也行,林冬認可對方的提議。雖然文英傑打聽家長理短的本事不如岳林那樣在派出所幹過的強, 可架不住人家臉長得好, 說話也讨人喜歡,親和力強,這在與人面對面溝通時是極大的優勢。文英傑素來是一位完美的傾聽者, 至少人家面上會裝,這也是為什麽他在單位裏人緣極佳, 被一幹同事排除在“防火防盜防懸案”的理念之外。
開車将二人送回縣公安局領交通工具,林冬一打輪返回了單位。不用擔心那倆人領不到車, 林宸那臉刷起來比公交卡可好使多了。另說岳林看起來憨憨的,其實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少, 早晨出門之前還旁敲側擊地問他林宸的背景,貌似是他一直單獨帶着林宸一對一教學,被岳林察覺出點端倪。
說到底是自己選的人精,慢慢的,一條條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
敲響心理咨詢室的大門,聽到裏面傳出的“進來”時,林冬稍稍愣了愣,推門進去後印證了自己的判斷——換人了,年過四十的女醫生換成了一位看上去頂多三十歲的男醫生。他不喜歡這樣,好容易才和舒醫生聊到同一個頻道上,突然換人還得重新磨合。心理咨詢需要咨詢人開誠布公地講述自己的感受,沒有一定的信任度,他不可能輕易把心底裏最隐秘的部分全掏出來,雙手奉到一個陌生人面前。
“林警官吧?你遲到了五分鐘。”對方的态度說不上不好,始終保持職業微笑,但見面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咨詢時長不夠兩小時了,我得照實落在文件上,先跟您說明一下。”
通常來講,林冬不會跟這些坐辦公室的解釋什麽“我剛從外面趕回來,偵查員的工作沒那麽按時按點”,但今天,隐約從對方語氣裏感到的居高臨下讓他有點不爽。本來換人就夠唐突的。他直接撂屁股坐到咨詢椅上,冷漠道:“如果不是月度考核需要這張紙,我今天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對方勾起嘴角,看起來絲毫不在乎他的冷硬:“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張,張博浩,心理學博士,畢業于——”
“舒姐去哪了?”林冬根本無心聽取對方輝煌的履歷,經驗之談,這種一上來就靠學校導師自擡身價的,通常是個空心蘿蔔。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如果不是月度考核需要張博浩手裏那張紙,他絕不會放下工作跑來這裏聽對方吆五喝六。
“她去進修了,接下來的三個月,将由我接替她的咨詢工作。”
張博浩的表情稍微有點挂不住,聽說過這些幹刑偵的老油條難纏,但最基本的尊重也不給,過分了。基于此,他直接跳過了開場白的部分,打定主意好好殺殺這個系統內公認的“人精”的銳氣:“林警官,我看過舒醫生給你做的咨詢記錄和量表,我确信,你還有很深的創傷性情緒沒能徹底纾解,我是來幫你的,不是你的敵人,從這一秒開始,我希望你對我百分之百的坦誠。”
“……”
林冬擡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對方,随後擡起左腿疊到右腿之上。既然要聽對方叨叨倆小時,還是選個放松點的姿勢為佳。沒看錯,是個空心蘿蔔,好聽點叫學院派,欠缺實操經驗。哪有心理咨詢師一上來就斷言咨詢對象“有很深的創傷性情緒沒能徹底纾解”的,有沒有心理創傷他自己不知道麽?連唐喆學那個沒過實習期的心理咨詢師都比這會說話。
Advertisement
“你換姿勢了,說明我的話戳中了你心中的痛處。”張博浩自信滿滿,完全沒意識到林冬正強忍白眼,“林警官,通過查閱記錄,我發現,你與舒醫生的談話中有很多避重就輕的地方,比如這個,你說——”
林冬脆聲打斷:“你知道我是幹嘛的吧?”
張博浩一愣,點點頭:“你是翻懸案的。”
“沒錯,我是翻懸案的,我的初始信息來源是卷宗,是前人的腳印,但我必須重返現場,重訪證人,用自己的邏輯梳理線索,”說着,林冬一頓,沉聲質疑道:“你一個問題都沒問,光靠別人的筆記來探尋咨詢者的心理狀态,那你自己的判斷呢?從何體現?”
眉頭微皺,張博浩斷言道:“你的攻擊性很強,而這種攻擊性源自你內心的傷痛,林警官,我不會因此而責怪你,但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不要帶着情緒來接受咨詢,來這是為了讓你放下,而不是加重你的精神負擔。”
從理論上講,張博浩說的一個字都沒錯,他也确實很擅長抓重點,但做心理咨詢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說白了還是理論派——林冬回手扣住眼眶——真欠給這哥們扔監獄裏做勞改犯的心理咨詢師去,挨兩頓打什麽都明白了。
結果他的動作又被解讀成“抗拒咨詢抗拒治療”,張博浩觀察了幾秒,語重心長的:“跟着導師實習的時候,我見過許多你這樣的警員,拒絕正視自己的問題,把一切探尋內心的人都列為需要提防的對象,林警官,這不是審訊室,你也不是被審問的犯罪嫌疑人,無論你說什麽都不會造成損失,可你這現在個态度,對你自己而言才是最大的損失。”
這下林冬都有點哭笑不得了——誰找的這麽一號軸人來替補?方岳坤?收特麽多少茅臺五糧液?喝懵了吧這是。
見林冬不說話光苦笑,張博浩以為他被自己說到無語,乘勝追擊道:“你讓我問自己的問題,好,我問你,你在什麽情況下會想起死去的隊友?”
一句話戳肺管子上了,林冬笑意驟散,視線犀利起來:“無時無刻,我活着就是為了記住他們,走他們沒走完的路。”
張博浩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原本并不希望你背負這一切?”
“這和他們的期望無關,是我作為一個人所必須擁有的信念。”
“是信念還是執念?”
“沒點執念幹不了警察。”
“但人一旦鑽牛角尖了,很容易做出錯誤的決策,而錯誤是要擔責的。”
“張醫生,說實話,我不需要別人來教育我做錯事得擔責。”林冬真心覺得自己修養好,要換羅家楠來,那三合板的辦公桌早掀了。莫名的,與張博浩的談話讓他有種聽祈銘說話時的耿直感。
“但你一天不正視內心的創傷,早晚還要在同一件事上摔跟頭。”說着,張博浩扇扇手裏的一摞咨詢記錄,緊盯着林冬的眼,“林警官,我現在有理由懷疑,你之前和舒醫生說的那些話都是違心之語,你根本就沒意識到問題的症結所在。”
視線膠着間,林冬眉心一壓:“我唯一需要僞裝的,就是從殺人犯嘴裏撬供詞的時候!”
張博浩的音調陡然拔高:“我是想幫你解決問題!”
“你是在制造問題!”
林冬本不想針鋒相對,然而對方步步緊逼,他不得不做出反擊:“我不知道你這輩子擔過最大的責任是什麽,但應該不至于到為人命負責的份上,因為我從你的話中聽不到一絲同理心,你只是不停地挖啊挖啊挖,希望能挖到我內心深處最痛的那個點,然後通過你的學識找出一個理由來反駁,并試圖讓我相信一切都有解決的可能,問題在于,死亡就是死亡,我是否釋然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今天走進這個房間,坐到你面前,聽你巴拉巴拉一堆長篇大論後大可以裝出一副你期待的樣子,告訴你說,我好多了,我沒那麽難過了,謝謝你提供咨詢,在我這個案例上,你很成功!”
一番話怼的張博浩啞口無言,臉色從白轉紅,呼吸頻率明顯變高,置于膝頭的手也微微攥握成拳。
站起身,林冬垂眼看着他:“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我的情緒不是教科書上的印刷體,如果你只是拿我當研究對象和寫論文的案例,抱歉,那張紙,我不要了。”
言罷轉身朝門口大步而去,“嘭!”的,撞上屋門。耀白的日光透窗而過,打在張博浩漲紅的臉側,溫度急速攀升。
不出所料,林冬回辦公室還沒半個小時就收到了方岳坤的“召喚”。不用問,肯定是張博浩跑老頭那去打他小報告了。基本不需要做什麽心理建設,他直接奔上九樓局長辦公室。敲門進屋,他看祈美麗蹲在局長辦公桌上眯眼享受愛撫,直覺師父不會說太重的話。
“人家張醫生是省廳派下來的,你就是裝也給我裝出點善男信女樣行不行?在犯罪嫌疑人面前演戲那點能耐都去哪了?”雖然語氣不重,但方岳坤也沒給他多少好臉,要不是有祈美麗占着手,估計得拍桌了。
林冬據理力争:“他讓我百分之百坦誠,我坦誠了,他倒不樂意了。”
方岳坤表情一黑,也不胡撸祈美麗了,抽手朝“逆徒”一指:“你那叫坦誠?你那叫拿熨鬥熨人家肺管子!”
“玻璃心就別幹咨詢師了,要不我去給他做一下心理輔導?”
“你再頂一個字試試!”
若非擔心吓着“孩子”,方岳坤早拍桌了。一天天的,跟這幫兔崽子置不完的氣,還是美麗貼心,聽他發火立馬低頭蹭手。一開始看羅家楠和祈銘擱局裏養只鳥,他還介意了一陣來着,感覺工作環境不夠嚴肅。現在返回頭看看,當初的自己實在是淺薄,沒這孩子提供情緒價值,他早被重案懸案反黑反詐經偵治安緝毒網安情報那些個祖宗們送上牆了。
林冬消停閉嘴,隔空和祈美麗交換眼神,勾勾搭搭。瞅他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方岳坤就運氣,端出領導架子,厲聲命令道:“下午再去!今天不把咨詢時長做夠了,明兒就給我停職反省!”
“是!”
林冬秒變嚴肅臉。配合一下,不然真氣出個好歹,局長夫人那關不好過。
幸運的是,下午張博浩不在咨詢室裏了,不幸的是,祈銘在。彼此對視了片刻,林冬笑問:“祈老師,您這是?”
走錯屋了?
祈銘面無表情的:“我負責給你的咨詢表簽字,有問題?”
林冬有點迷茫:“呃……你中午吃飯的時候怎麽沒告訴我?”
“二十分鐘前,方月亮來法醫室送祈美麗的時候才跟我說的。”見對方一副質疑自己的态度,祈銘信誓旦旦的:“我有法醫精神病學鑒定資質,事實上只要是和鑒定資質相關的證書我都有,要不我給你數數?”
“不必了,我相信你。”
林冬還不知道他?有事沒事考個證,拿過的證書摞起來恨不能比羅家楠命還長。有點意外,方岳坤居然能纡尊降貴去求祈銘。當然他們家領導那膝蓋不比誰硬,只要肯砸錢,沒椅子也能蹲着說話。
不過,聊啥啊?如果說張博浩是書讀多了不太會說人話,那祈銘就是書讀太多了完全不會說人話,相較之下他寧可選擇前者。
事實上祈銘沒有陪他聊天的意願,等他坐下後自顧自打開筆記本電腦,噼裏啪啦地敲了起來。過了幾分鐘發現林冬端着一臉職業假笑,穩如泰山地看着自己,他随意道:“你睡會吧,我有個演講稿要趕,兩小時剛好夠用。”
“哦,”林冬低頭看看屁股底下號稱“全局第二舒服”的沙發,調笑道:“一起?”
“我錄着音呢。”
面對好基友的不正經,祈銘如常冷漠,目不斜視,手底下鍵盤敲得飛起。不是方岳坤去找的他,而是張博浩,說上午被林冬“卷”了一頓,拜托他下午替自己去“接客”。當時他還納悶,張博浩是他推薦給局裏的,跟他曾是校友,專業水平從發表過的論文來判斷那是相當的高,怎麽會搞不定林冬?
聽完錄音,他大概有點明白這倆人合不來的點在哪了——林冬審人審慣了,對于張博浩這種步步緊逼的攻擊态勢,本能抵觸。行吧,自己挖的坑,自己填,反正下午也要寫演講稿,在哪寫都一樣。
沙發不夠長,林冬躺下後腿只能搭扶手上,剛找好姿勢,呼的,身上蓋了件白大褂——祈銘扔過來的:“蓋好,別着涼。”
“祈老師你真貼心。”
“我錄着音呢。”
——真·不禁逗。
不過有時間補覺總好過在咨詢室裏吵架,這樣想着,林冬安心地閉上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