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他在試探。
從楚夐民呈現出的攻擊性中, 林冬洞悉了對方的心态。看起來普法講座沒白聽,他大概也知道警方手裏沒什麽像樣的證據,不招供, 就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又或者是閱歷的沉澱, 面對年齡能給他當兒子的警務人員,自帶長者的從容。對付這種人,吓唬沒用, 攻心為上,更何況林冬并非真的兩手空空。
同時楚夐民的态度讓他想起留學期間受邀旁聽的一場庭審。邀請他的是他當時的專業英語輔導Johnny·Yin,華裔加拿大人。檢方出戰是Johnny的恩師, Thomas,一位赫赫有名的鐵面檢察官, 除本職工作外還是法學院的榮譽教授, 為法學生們講授庭審策略。林冬去旁聽的已經是第三場庭審了,正好趕上交叉詢問環節。區別于國內的偵審合一制度,在加拿大,法庭才是被告真正被“審訊”的地方。控辯雙方你來我往, 一方步步緊逼一方見招拆招, 陪審團成員的判斷則随着雙方的論調來回橫跳。
那天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老爺爺,被控的罪名則是駭人的多重謀殺。能查到的死者有七名, 據說還有沒發現的屍體。這些死者的年齡、膚色、長相甚至國籍都不完全一致,唯一的共同點是都給這位老爺爺做過家庭護理員。交鋒的難點在于, 這位老爺爺退休前是某跨國企業的法律顧問,具有相當深厚的法律專業素養, 對庭審策略的熟悉程度不比Thomas差,而且情商驚人的高, 十分善于煽動陪審團成員的情緒。
和林冬今天遇到的情況差不多,當時Thomas手中也沒有太像樣的證據,能把老爺爺推上被告席的,只有這些死者最後一次被人看到都是在去他家工作之前,以及僅從一位受害者身上提取到的、屬于老爺爺的DNA。關于DNA,老爺爺的解釋是“那個姑娘額外提供的有償服務”。聽上去很合情合理,獨居老人與年輕貌美的護理員共處一室,護理員願意額外掙點零花錢給雇主提供點情感關懷,最多是違背了職業道德和雇傭合同。當時林冬看陪審團裏有幾個歲數和被告差不多的老爺爺,都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神情。
眼看唯一有力的直接證據即将被陪審團扔進廢紙簍,Thomas做出的反擊是,請來了老爺爺的前妻出庭,讓她告訴陪審員,這個看上去體面的男人內心有多龌龊。前妻當庭指出,自己之所以要離婚,就是因為這個男人實在管不住皮帶,婚姻存續的二十年間出軌了十多次,這還不包括去看脫衣舞時,額外付舞娘小費享受到的“服務”。還不夠,緊跟着Thomas告訴陪審團成員,這男人不行了,那些異于常人的性/欲無法纾解進而轉化為殺戮欲,證據就是,七名死者只有一名身上發現DNA。
盡管這一主張最後因辯方律師的反對而被法官要求陪審團成員忽略,但在林冬看來,Thomas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按照常規思路來講,七名死者只有一名身上發現DNA,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告百密一疏造成。但Thomas另辟蹊徑,說是被告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成功一次的結果。并且從被告當時漲紅的臉色、額角繃起的青筋、幾乎噴火的雙眼來看,Thomas說的可能還真沒錯。後面這老爺爺簡直是恨上Thomas了,精心營造的形象徹底坍塌,智商情商集體下線,頻頻惡語相向,發言數次被法官打斷甚至警告。
再後面的庭審林冬都沒空旁聽,貌似也沒有後續,聽Johnny說,老爺爺達成認罪協議了。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少在法庭上丢幾次臉,興許還能在牢裏多活幾年。
回歸眼前,楚夐民的泰然和當年那位老爺爺有一拼,所有關注着這場審訊的人都清楚,想要在短時間內擊潰其心理防線并非易事。小偷小摸都不輕易認罪,更何況是殺人,進了審訊室還負隅頑抗的不在少數。從坐下開始,林冬的耳機裏就一片寂靜,沒人出主意出點子,似乎衆人都默認這場仗必輸無疑。
“楊樹河确實被殺了。”林冬喜歡強硬的對手,畢竟軟柿子是個人都能捏,勾不起他的勝負欲,“不過我想你可能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對麽?”
楚夐民平淡道:“那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
“你女兒也沒跟你說過?她是他當時的女友呢。”說着,林冬拿起一份泛黃的筆錄,“楊樹河被殺後,警方可走訪過楚媛。”
楚夐民垂眼冷嗤:“她知道我不喜歡那個小流氓,所以什麽事都不跟我說,林警官,這個楊樹河沒有正經職業,可我女兒是大學生,我不可能讓她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都到這了我也不怕家醜外揚了,我當年去報警,是因為楚媛懷孕了,一開始她跟我說是被人欺負了,後來知道我報了警又改口,承認是楊樹河的,我去找那小子,他躲着不見我,你說,這麽個沒擔當的男人,我能把女兒交給他麽?”
林冬認同點頭。先順着對方的思路走,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說。話越多,越能幫他了解對方驕傲、虛僞、執着與膽怯。同事說楚夐民神神叨叨,現在看來,這極有可能是一種僞裝。在事業單位工作,大智若愚好過鋒芒畢露,比如羅家楠那樣的,看着虎了吧唧沒心沒肺、一根筋捅到底,其實腦子裏的彎彎繞不比誰少,然而就是沒人對那家夥設防。讓旁人覺得精明不是件好事,曾經方岳坤就說過他,适當的時候,該收斂鋒芒就收斂一點,他也照辦了。問題在于,幹的就是與人鬥智鬥勇的活兒,習慣一旦養成,再怎麽收斂也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點點刺人的鋒芒。
“後來呢?”他問。
Advertisement
楚夐民仰臉想了想:“後來我就帶孩子去醫院做了人流,讓她跟那小子分手。”
“楊樹河沒繼續糾纏?”
“她說沒有。”
“是麽?楚媛說的是,她聯系不上楊樹河了,後面警察找她,她才知道楊樹河已經死了。”林冬邊看手機上文英傑發來的消息邊說話,“而且她還說,她跟你說過這件事,而你剛說你不知道楊樹河死了,怎麽?以為我好忽悠是吧?”
“我不記得她說過。”即便被當面挑破謊言,楚夐民依舊面無愧色,“我歲數大了,現在記憶力特別差。”
“可你記得在老年活動中心門口見過我。”
“那是前兩天的事情,我說的是以前的。”
心理素質真強啊,林冬默念。真該讓組裏人來旁聽這次審訊,好好學學,争取以後化妝偵查時,都有這份摳着倆大眼珠子胡說八道的本事。岳林差不多了,其他那仨……尤其是秧客麟,別說說謊話,跟陌生人說話都臉紅。
“既然這麽說,那看來我也不能指望你記得2000年6月27日去魏家莊幹嘛了,是麽?”
不等對方搭茬,林冬又拿起魏玉明遇襲現場的照片——歪倒在地的鳳凰自行車,洇入泥土的血跡,以及魏玉明那個用了十多年的黑色公文包。看到照片,楚夐民故作疑惑地歪了下頭,表示此事與自己無關。
“2000年6月27日,魏玉明所長遇襲,兇手搶走了他的配槍,然後,用這把槍射殺了楊樹河。”林冬聲音一頓,“楚夐民,你可以繼續跟我裝傻充愣,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訴你,即便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以現在的技術手段依然可以提取到有效證據,魏所丢的那把五四式,我們找到它了,我甚至知道兇手在射殺楊樹河時一共開了三槍,并且最後一槍卡殼了。”
“……”
這一次,楚夐民沉默了——林冬所描述的細節就像親歷過現場一樣。他不确定警方還掌握了什麽樣的證據,指紋?DNA?或者說,還有什麽是警方不知道的?
但他不甘心就這麽認輸。長久的沉默過後,他輕笑了一聲:“如果我是兇手,肯定不會如此大費周章,畢竟……殺警察可是大事。”
“你爸就殺過警察。”林冬毫不在意地捅對方肺管子,“确實是大事,攤上絕沒好果子,我想,你還記得當時的那一幕吧?”
就看楚夐民臉色“唰”的鐵青,人猛的往前一掙,用恨不能撕了林冬的語氣駁斥道:“那些警察誣陷我爹!抓不到真正的罪犯拿我爹當替罪羊!現在你們又來誣陷我!姓林的,有種你今天就把逮捕證拍我面前,不然等我出去,我告死你!”
面對威脅,林冬毫不在意,順帶科普了一下流程:“批捕是檢察院的事,我最多給你出個刑拘證。”
“随便!只要你能拿出來,你說什麽我認什麽!”
說完楚夐民別過頭,拒絕溝通。問他喝不喝水,不說話,吃不吃東西,也不搭理,看樣子打定主意不再張嘴。至此林冬不再步步緊逼,同樣以沉默應對,先繃着,待得越久,被審訊人員的心态越不穩。同時給祈銘發消息催進度,結果那邊回了個閃光的手術刀圖片過來。多麽美好的友情,要知道以往只有羅家楠有資格讓祈銘發手術刀,那孫子還大言不慚地說“這是祈老師說愛我”。
放下手機,林冬掃了眼林宸面前的電腦屏幕,不由眉頭一挑——好家夥,不愧是學漢語言文學的,訊問記錄快寫成小說了,連“氣急敗壞”都出來了。
餘光瞄到林冬在看自己打的訊問記錄,林宸緊張了一瞬。猶豫片刻,删掉了剛打上去的感嘆號,然後感覺林冬好像不怎麽贊同的歪了下頭,于是又把感嘆號補了回去。幹活最怕有人盯着,尤其是領導,那真是,鼠标都不知道怎麽使了。
林冬收回視線,不看了。做訊問筆錄屬于許傑的教學範疇,輪不着他操心,再不濟還有法制的教做人。他第一次筆錄實戰是給一老外做的,剛交上去就被法制的罵了:“你這一堆外國字兒給誰看呢?方岳坤沒教你翻譯好了再交上來啊!”
事實上方岳坤故意沒提醒他,這是對方帶徒弟的路數——手把手教的興許轉頭就忘,可挨過罵的,能記一輩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