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麽真理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林冬願意投“沒有花錢的不是”一票。淩晨四點,祈銘發來消息,通過最新一輪的檢驗, 确認纏槍用的尼龍繩上有楚夐民的DNA。拿到結果, 林冬回了祈銘一個巨大的“親親”圖片後,立刻給方岳坤打電話申請刑拘楚夐民,絲毫不在乎會不會吵到領導休息——幹活的都沒睡, 您老人家也別置身事外了。

日光初綻之時,他走進留置室,将楚夐民從僥幸逃脫的美夢中敲醒:“願賭服輸吧, 你說過,只要我能拿得出手續, 你全認。”

事實上楚夐民并沒有睡着, 只是閉着眼躺在冰冷的長條金屬椅上。整整一夜的等待中,思緒從未平靜過一秒,也許是上天的安排,二十多年過去了, 仍是逃不過法律的制裁。他不知道警方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與努力, 還是單憑運氣就找上了門,但自己說過的話,他認。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林警官。”

緩緩坐起身,楚夐民閉眼揉搓膝蓋。長凳太涼, 又窄,一身老骨頭躺得吱嘎作響。他确實老了, 老到無法再逃避事實,更逃不出法網的禁锢。

“好。”

事已至此, 林冬相信他不會再繞圈子了,于是挨着他坐下,同時示意外面的林宸做好記錄。林宸跟着熬了一宿,這會眼皮恨不能拿膠條粘着才能擡起,可說話就來活兒了,趕緊往額角點了幾滴風油精。剛等唐喆學發手續的時候,他問林冬要煙抽來着,一口嗆得靈魂出竅,兩口淚眼婆娑,三口上頭上得感覺跟醉了一樣。

難怪老爹煙不離手,他現在終于知道這幫犯罪嫌疑人有他媽多熬人了。

“有一個男孩子,他十八歲那年,縣裏征兵,他去報名,被刷下來了,因為他爹殺過警察……”

一邊捶着腿,楚夐民一邊緩緩地講述着“故事”。聽開頭林冬就知道他在說自己,但沒有插嘴,而是靜靜的聆聽。走上違法犯罪道路的人,除了天生的變态,或多或少都有苦難的心路歷程,也許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與挫折,也許是遭受了不公的對待,再或者是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重壓。然而說一千道一萬,這些都是罪犯給自己找的借口,再多的不公與挫折都不是犯罪的理由,他從不評判,只做他們被關進鐵窗前的最後一個聆聽者。

“負責審核征兵的是個年輕的軍官,正直卻過分嚴苛,他指着男孩的鼻子,罵他是‘壞分子’的種,說,有那樣的爹,他也好不到哪去,這樣的人絕不能進入人民子弟兵隊伍,國家更不可能把槍交到這樣的壞種手裏,怕他萬一哪天犯了壞,調轉槍頭指向人民。”

說着,楚夐民睜開眼,渾濁的瞳孔裏泛起點點水光:“男孩吓壞了,面色慘白,渾身抖個不停,征兵點是在一個學校的操場裏,周圍都是人,他就那麽站在那,無依無靠,像是被扒光了示衆一般,被圍觀的人指指點點……他只是想穿上那身軍裝去到保衛祖國的前線,可是他沒辦法實現這個願望了,他身上被打下了烙印,所有人都知道他爹壞,那麽,他肯定也好不了……”

聽出他嗓音有些沙啞,林冬示意林宸打杯水過來。接過一次性紙杯,楚夐民一口喝光裏面溫熱的液體,順手捏扁後重重釋出口氣:“後來男孩參加工作了,管材料,管倉庫,和他爹當年一樣的工作,他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一分一厘的偏差都不敢出,生怕像他爹當年那樣,被誣陷盜竊集體財産,後來領導看他工作認真,調他去了行政崗位,又給他介紹了對象,是個村裏的姑娘,沒什麽文化,嫁他就圖個城鎮戶口,他也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出身能娶到媳婦就不錯了,沒得可挑……

“結了婚,日子就那麽平平淡淡地過着,生了兩個女兒,政府不讓再生了,再生就得開除公職,于是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在很多人都說女孩讀書無用的年代,咬牙供出了兩個大學生,哪知道大女兒居然未婚先孕,簡直要氣死她爹了……”

感覺手機震了震,林冬摸出來看了一眼,是秦骁發來的消息,又注意到楚夐民的聲音停頓了下來,他收起手機表示尊重:“你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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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說到哪了?”楚夐民仰臉想了想,“哦,對,未婚先孕……他就問他閨女,誰幹的,姑娘一開始說被欺負了,他立刻去派出所報了警,卻發現接警的派出所所長,正是當年在征兵點指着他鼻子罵的那個軍官,不過對方已經不記得他了,很熱情的接待了他,問了好多問題,然後讓他回去等消息……這一等就是一個月,等不到消息,他去派出所問,對方卻告訴他,證據不足無法立案,他拉着派出所所長想讨個說法,卻被對方說成擾亂執法場所秩序,還要把他關起來……他一下就想到親爹被抓的事情了,想着,過了這麽多年了,怎麽警察還這麽不講道理?明明是他的寶貝女兒被壞小子騙了,警察卻要抓他?”

楚夐民的聲音激動了起來,氣息也比之前急促了些許:“他想着,既然在派出所不好說,那就私下裏講講,他打聽清楚了對方的家庭住址,在對方回家的路上守着,守了三天終于守到人了,可對方卻以為他要襲擊自己,當場就掏出槍來了,看到槍的那一瞬間他怕急了,他想到親爹是怎麽死的,想到那一槍槍打在親爹身上爆開的血花……他腦子亂了,抓起根棍子就朝對方的腦袋上打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數不清多少下,直到他打不動了,那個所長也沒了動靜……”

原來是這樣,林冬默嘆了口氣。所以這案子懸了那麽多年,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搞錯了犯罪意圖。不管是仇殺還是奪槍,都不對,甚至連他自己也陷入了固有的思維模式。他們都忽略了一個情況,那就是,魏玉明當過兵,大半夜遇上突然竄到車前的人,第一反應是遭到襲擊了,持槍是為了自保。換個人面對持槍的警察,不太可能會反擊,但楚夐民幼時親眼目睹父親被擊斃的畫面,恐懼深入骨髓,再遇到相同的場景,強烈的求生欲擊碎了理智,重重壓力之下做出過激的反應。如果他當時呼救,魏玉明不會因為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而死,可他沒有,他就放任對方躺在血染的塵土之中,看生命緩緩流逝。

等了一會不見楚夐民繼續“自白”,林冬出言催促:“那槍呢?他為什麽要拿走槍?”

“他覺着自己被毀了,被那個小流氓毀了,不光他自己,還有他閨女……他得複仇啊……”楚夐民搖搖頭,“那個小流氓,仗着自己結交的地痞流氓多,甚至連打胎錢都不肯出,還揚言要睡他二閨女……你說,這種人渣還讓他活着幹嘛?不得弄死了清淨?”

“所以,他拿了所長的槍,然後,打死了那個小流氓。”

楚夐民挺起微駝的背,神情泰然,語氣裏甚至帶着絲驕傲:“他窩囊了半輩子,終于挺胸擡頭地做了回男人,那個小流氓看他拿出槍來的時候,噗通就給他跪下了,呵,外強中幹的雜種,可惜他槍法不好,第一槍沒打中,第三槍卡殼了,不然,所有子彈都得喂給那小流氓。”

至此,兩起兇殺案正式告破。林冬回手輕拍了下他的腿,問:“楚夐民,二十多年來,你有沒有想過要自首?”

四目相對,楚夐民堅定道:“沒有。”

“為什麽?”

“我不相信司法機關能公正的對待我。”

“因為你父親的事?”

楚夐民沒說話,只是看着林冬,眼裏明明白白地寫着“你覺着呢?”。相同的質疑,林冬在很多犯罪嫌疑人的眼中看到過。他承認,确實有人遭受過不公的對待,但絕不能以偏概全。至少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沒有辦過一起愧對職業操守的案子。

“你的偏見害了你。”他站起身,語氣比目光更為堅定,“你該相信法律,因為,這是不公的世界裏唯一的公正了。”

楚夐民仰起頭,眯眼望向逆光而立的警官。燈光刺目,一如法律的嚴苛,但那是對犯罪嫌疑人而言。對真正需要被保護的人,法律,是不公的世界裏唯一公正的光芒。

從留置室裏出來,林冬先給秦骁回消息。“大狗”的真實身份摸到了,那邊說今天回市裏給他做報告。對于秦骁的工作能力,林冬素來認可,只是這老哥脾氣太古怪了,別人催他,不行,他催別人,晚回一分鐘消息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這不才等了沒半個小時,發了一堆諸如“你還沒起麽?”的抱怨之語。

安撫完秦骁,再去誇祈銘。為這案子,人家是又搭人又搭錢,大通宵熬得飛起,于情于理也得劈頭蓋臉地誇一頓。祈銘那人就這樣,自己不邀功,但要真拿他當冤大頭随便使喚,下回別想再讨到半點好處——小心眼,記仇着呢,跟羅家楠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最後才輪到唐喆學,給對方發去【招了】倆字,林冬等那邊回了個【松口氣】的圖片、确認對方沒睡着後找了個背人的角落,摁住語音,輕道:“今晚終于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那邊秒回——【是踏實睡覺還是踏實睡我?】

【第五卷·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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