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都得死
第39章 都得死
第39章
小山矮趴趴的, 周圍栽滿綠樹,站在山頂向下望,瞧不出什麽過人的景色。
夏皇腳邊丢棄了一根沾滿泥土的木棍。他蹲在地上, 面前有個土坑,長袍前片下擺粗魯地随便掖在腰帶裏,蹲在地上一張接一張的往土坑裏燒紙。
夏皇眼眶紅紅的, 神色是難得一見的疲乏。
“玉鶴, 你怎麽找到這兒的?哦,是了,宮裏小太監說過, 他知道這地方是聽你說的。”與姜南風視線交彙的瞬間, 夏皇收起真實的表情, 喃喃自語。
“……陛,蕭伯父?”姜南風迅速改口。
下一瞬, 他擰緊眉頭, 視線向四周搜尋卻沒發現禁衛存在,迅速沉下臉, “随扈呢?怎麽都不在附近, 讓我一個書生都能随意闖入此地。”
夏皇不在意地擺手:“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書生,把他們留下山腳了,想自己靜一靜。”
夏皇說完擡手捏了捏鼻梁, 蹲回土坑前繼續燒紙。
焚燒殆盡的紙灰被風吹得高高的, 消失在兩人視線中。
姜南風背過身不看夏皇的舉動,眺望遠處,走到山頂的一棵松樹邊, 将親手編的祈福袋挂在樹梢上。
夏皇扭頭看到姜南風的舉動,忽然問:“玉鶴, 你在祭奠父親麽?”
姜南風轉身站定,發現自己是垂眸看着夏皇之後,索性撩起衣擺,坐在夏皇對面的土地上。
他搖頭笑道:“不是,我在遙祝祖父和祖母身體康健。他們年紀大了,我回不去建安郡,族人也不放心我把二老接過來,只能如此了。”
向來喜歡和人有來有往的姜南風這一回卻沒有追問夏王為什麽獨自在山頂給人燒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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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姜南風不想摻合夏皇內心的痛苦經歷,夏皇對着姜南風在眼睛裏閃爍着家庭溫暖的時候,突然想要從姜南風身上尋求一點家庭溫暖:“玉鶴,你對父親,是什麽印象?”
姜南風當場回答:“蕭伯父糊塗了,玉鶴是遺腹子,從沒見過父親。”
夏皇一點都不放棄:“家裏人總會跟你說起你爹。”
“我爹啊……”姜南風語氣帶着點感慨,“祖父祖母總說父親除了善良正直別無長處,母親說父親雖然體弱,但卻難得是個厚道仁義的好人。至于師父,他總誇父親天妒英才,可我在家裏除了父親年幼時候練字留下的幾筆醜字,從沒見過他有什麽驚世文章。但看師父願意給師兄也取名‘無病’,想來是真的喜歡父親。”
夏皇和姜無病是情敵,姜南風沒指望夏皇對自己親爹有什麽好評價,沒想到夏皇聽到姜南風的話,居然點頭贊同:“他确實正直善良、仁義厚道又有大才。你呀,是可着父母的長處長的。”
這話倒是不假,如同姜南風這種專挑好的遺傳的孩子純粹是投胎來報恩的。
夏皇想聊天,姜南風就陪着說:“是啊,雖然從沒和父親見過,但聽祖母說,我吃飯和父親一樣挑剔,這也不吃,那也不碰,穿衣要用最好的料子,否則就渾身起紅疹。睡覺的床榻也要上好木料,否則覺得有怪味道,睡不安穩。”
全是富貴毛病。
夏皇平日裏只看到姜南風心思機敏,善于籌謀,沒想到他私底下居然這麽多麻煩的小毛病,發現姜南風跟自家養的孩子毛病好像也差不離,不禁覺得他更親近了。
夏皇停手聽着姜南風說話,回神時堆在他面前的火堆幾乎要熄滅了。
他手忙腳亂地往裏添紙,原本還能再燒許久的紙張居然被一股腦塞進去,全都焚燒幹淨了。
夏皇突然住手,長嘆一聲,與姜南風閑談而放松的眉目重新聚集:“玉鶴啊,你能猜出來我是為誰燒的紙麽?”
“蕭伯父祭奠先人不必躲躲閃閃。”姜南風點到為止,沒把話說盡。
夏皇苦笑道:“你還是這麽聰慧,是啊,要是燒給蕭家祖先,我用不着做賊似的躲到山頂上燒紙。這些紙是我給紅琴燒的,太醫說,她大概就在這幾天了。”
甄紅琴,皇長子蕭煜的母親,樂戶出身,色藝雙絕。當年是被人送給年少有為的夏皇,兩人很是過了一段神仙眷侶似的生活。夏皇也曾為她不娶正妻。
一直到夏皇上京,被周慧驚豔變心,甄紅琴才在夏皇面前失寵。
或者說,甄紅琴發現夏皇變心就和夏皇決裂了。
夏皇陷入回憶:“紅琴人已經糊塗了,嘴裏一直念叨着幾個兒女的名字。可我沒辦法,我耳根再軟也知道當皇帝不能朝令夕改。蕭煜已經讓我趕去封地了,我不能叫他回來。”
甄紅琴尚在人世的女兒都已經進宮侍疾。
夏皇明白,她放不下的只有蕭煜。
這孩子曾經是他親自抱着帶大的,感情比後來那些都要深厚,賞賜也豐厚,沒想到父子之間如今走到這一步。
“……紅琴不是皇後,我也不可能追封她做皇後。我只能提前親手給她燒一點紙,盼着為她積陰德了。”
不是皇後,就不能跟皇帝一起享受皇家供奉,下葬也只能住寒酸的陪陵。
姜南風心裏嘲笑夏皇的僞善,甄紅琴心裏真正想要的得不到,夏皇燒再多紙有什麽用。
把觊觎自己的人弄出洛陽城是姜南風的目的,他的目的已經達成,完全不在意在此基礎上表現自己的仁慈。
他聞言便說:“夫人不放心的太康王是因為兩位皇子同時封王,太康王待遇卻明顯不如舞陽王。”
再說明知道自己快病死了,不一次要個大的,難道還能等死了之後詐屍,再要一回?
甄紅琴的要求明顯不過分。
夏皇原本只想給蕭煜更多金銀財寶做補償,突然被姜南風點破重點真正導致甄紅琴病情惡化的原因,頓時一陣下不來臺。
他厚着臉皮詢問姜南風:“玉鶴,你也對我給舞陽王治理封地的權利不滿意麽?”
姜南風垂下眼眸,表現出明顯的拘謹姿态。
夏皇看出來姜南風在面對這個問題時候的緊張,只好放輕語氣,對他重申:“我是頭一回當皇帝,做事沒分寸,我要是錯了,你只管說。”
姜南風拱手做臣子禮節,認真地為夏皇分析:“謀算我的事情,是太康王、舞陽王與公主同謀,處置上的偏頗卻如此巨大。不但甄夫人多心,其他臣子,想必也覺得大王對舞陽王的不是懲罰而是愛重。至于公主,有舞陽王為她撐腰,日後出家,依舊能夠呼朋引伴、男寵常伴。”
這些話說完,姜南風放下手,語氣失落道:“于私,我知道陛下曾經想給兩位王爺同樣處置,周夫人見過您之後,您卻突然改了主意。我躺在病床上,接連幾日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輔佐錯了君王,應該今早辭官歸鄉。”
姜南風是什麽人?末帝和前頭幾位占領洛陽的枭雄對姜南風各有各的不是,他都願意陪着那群繼父奮戰到最後。
可到了夏皇當政,姜南風反而要辭官歸鄉做田舍翁?
只怕姜南風前腳剛離開洛陽,天下人就要指着夏皇的鼻子罵昏君了。
夏皇被姜南風這話吓得冷汗當場就流了一後背。
他急着解釋:“朕沒想這麽多,周氏帶着懷思來向朕致謝,朕一昏頭……”
夏皇果斷道:“這事情是朕做錯了,朕這就回宮抹了舞陽王自治封地的權利去。”
姜南風拉住夏皇,搖頭道:“陛下,臣說過不可朝令夕改。不可莽撞行事。還是為太康王提一提權勢吧——死者為大,眼下重要的是讓甄夫人安心。”
甄紅琴還沒死,可等到夏王跟她說過給太康王提待遇,就算甄紅琴的病能好,她也只能去死了。
一個已經成年卻無所建樹的皇子,如果在皇宮裏再沒了提起他的人,那麽将會徹底退出皇位競争。
等得到太康的實際掌控權,蕭煜的權力看似上升了,實際上卻徹底被堵死。
——夏皇以為姜南風氣的是,他沒有公平處置兩個兒子,卻沒想到,對姜南風來說,蕭煜和蕭焰兩個,他誰也不會放過。
夏皇記住了蕭焰還欠了一層處置,蕭焰以後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
當輔佐蕭焰的臣子寫下蕭焰還能有所提升的政績時,夏皇只會想到蕭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把“政績”變成“錯漏”,将給出去的權利收回。
仁慈當然很好,但如果能通仁慈而殺死自己的敵人,就更棒了。
夏皇沒想到姜南風如此大度,感動得緊緊握住他的雙手。
姜南風只把手從夏皇手中退出來,語氣平靜:“蕭伯父,今日是重陽節,你該高興一點。快回宮吧,別讓禁衛和朝臣為您的安危擔憂。”
“好,我這就回去。”夏皇答應得爽快。
兩人結伴下山,卻在夏皇回宮時,姜南風以訪友為由告辭,答應夏皇明日大朝後會入宮幫他處理政務。
既不騎馬也沒乘車的姜南風走在洛陽城大街上,不過片刻功夫,懷裏就抱滿了路上行人贈送的瓜果和小點心。
“多謝,多謝,不必了,實在拿不住了。”姜南風好脾氣地邊笑邊拒絕,趕緊鑽進易家大門。
“師兄魅力不減當年,居然敢自己走路出門了。”一個身高與姜南風相近,卻瘦的像竹竿似的少年笑嘻嘻地湊過來,探頭往他懷中繃着的瓜果點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