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章
31 第 31 章
望山連綿起伏的山巒後, 巨大的夕陽融融如金,落入恢宏炫目的紫紅晚霞之中。
如今望山的流民所剩無幾,經過官府和幾大家族的商榷, 揚州各商行願意收留流民做工, 至于一些已無親故的孩子便送到餘家的慈濟堂照顧。
大多數流民陸陸續續進入揚州城有了安居之地, 只剩下少數的流民體弱留在這養身體,等待官府安置。
沈獻收回診脈的手,提筆在單上寫下幾行藥材遞給病患後, 便收拾好藥箱挂在肩上起身離開。
看診完今日最後一個病人,他也要啓程回揚州了。
沈獻立在營地前, 回首看着這片雖只居住月餘卻歷經生死劫難的土地。如今人去營空,成堆的火把還擺放在那裏,卻未再燃起篝火,營帳連天, 在落日之下顯得有些蕭條。
他心中一時萬分情緒, 似苦似喜,似憂似澀, 像是嚼碎了一顆蓮子,清甜混雜一絲澀苦咽入喉中。
沈獻想起餘嬌嬌所言, 以前的他常年居于谷中,自負天才聖手,然所見疾苦不過管窺蠡測,一孔之見。
但如今他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人道渺渺, 人心沉浮, 有險惡厲鬼如楊城祥, 也有舉步維艱如無辜流民。
更有他猜不透,看不透,如昭昭明月,離離辰星,亦如雲詭波谲,鬼蜮人心,不可琢磨。
沈獻收了眼,轉身離去。
此次出谷是幸是禍已不重要,人生爾爾,須得珍惜。
出了山道,就見道口停着一輛熟悉的馬車。
車簾從裏面一撩,露出餘嬌嬌玫瑰朝露般的笑顏。
“喲,這不是沈神醫嗎,您是要回城嗎,好巧我也是,咱們一道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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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獻瞧着這張半月未見的面容微怔,張了張口卻最終沒說出話來。
餘嬌嬌瞧着他目不轉睛從自己眼皮底下走過去,心中奇怪的很。
這小子不該一見面就對她冷嘲熱諷嗎,捶手頓足痛斥她忘恩負義,半月沒個人影,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禽獸不如,今日這是怎麽了?
馬車随着沈獻的腳步緩緩啓程,同他速度持平。
餘嬌嬌雙臂壓在車窗沿笑道:“沈神醫,這荒郊野嶺的,除了我這輛可沒其他馬車了,你是要走回揚州城嗎?這樣走下去,天黑可都入不了城,城門若是關了你還得徒步再走回來。”
沈獻不理她,餘嬌嬌積極認錯:“是我錯了,我不該一聲不吭就回揚州城,這不是商行事急,我才匆匆回去,一處理完事情就來接你了嗎?”
沈獻即便如今沒搭理她,心中也忍不住吐槽,什麽急事能處理半個月才來接我,分明是把我給忘了。
餘嬌嬌的嘴就是騙人的鬼。
他放了半身血好不容易将人救回來,結果他一醒來人不見了,沒心肝的東西。
見道歉沒用,餘嬌嬌嘆了口氣:“實不相瞞,這次來找神醫您是因為救人。你還記得當初那個患有癫疾的女嬰嗎,楊城祥下令封閉醫館月餘不得外出,奶水不夠,那女嬰如今身體愈加虛弱,大夫們都手足無措,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想請您去看看。”
沈獻嘴唇緊抿,嘴角下彎,心裏委屈死了。
果然如此,若是沒事所求,這沒良心的根本就把他抛之腦後忘得一幹二淨了。
但他到底将藥箱朝車上一丢爬上馬車。
進了車廂他就挨邊邊坐,離餘嬌嬌遠遠的,靠着車壁眼觀鼻息一字不言。
餘嬌嬌從抽屜裏抓起一把瓜子仁讨好:“神醫還未用晚膳吧,下午才剝開的葵瓜子,裹了焦糖和芝麻剛炒出來的,還是熱乎着呢,知道神醫您喜歡吃,我特意多帶了些來。”
見他閉目養神,餘嬌嬌将瓜子仁送到他面前來回晃悠,裹挾着甜膩的炒香氣飄入鼻中,沈獻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瞧着他滾動的喉結,餘嬌嬌心道有用,丢了幾顆在口中,感嘆道:“當真是人間美味。”
沈獻閉着眼,聽覺更是敏銳,就聽到耳邊“呱唧呱唧”不停歇,焦糖被咬碎後的香氣飄散在狹小的車廂裏味道更是誘人。
他實在沒忍住睜開眼一看,餘嬌嬌已經将手裏的瓜子仁一股腦全丢進口中,兩頰鼓鼓如倉鼠,再一瞧,抽屜中的炒瓜子已經少了大半。
沈獻額角微跳,捋起袖子将抽屜裏的炒瓜子盒抱在懷裏:“你這人真行,給別人帶得禮物自己倒是吃了大半。”
餘嬌嬌将瓜子仁咽下嘿嘿一笑,又拉開另外一個抽屜,裏面滿滿當當全是幹果:“別急別急,還有呢。”
沈獻捏起一顆送入口中:“再好吃也沒你那麽吃的,你本就是陰虛體質,如今身體還未痊愈,吃多了小心肺熱熾盛,口舌生瘡。”
餘嬌嬌又拿起一個橘子邊剝邊道:“還不是為了趕來接你,我晚飯也沒吃呢,忙活了一下午都快餓死了。”
沈獻捏着瓜子的手一頓,吃了幾粒就将盒子放回,本想目不斜視,但耳邊呱呱聲不止,即便不瞧他也能想象到餘嬌嬌吃得臉頰鼓囊囊的模樣。
許是餘嬌嬌吃得太香,沈獻肚子也忍不住叫了一聲,默默伸手摸了個葡萄幹塞入口中。
摸一個,再摸一個......
兩人吃了一路,入城時也填了半分飽,餘嬌嬌拍了拍手,撩起車簾笑道。
“到了,看。”
沈獻聞言撩起另一側車簾,入眼,流光溢彩。
華燈初上,街道兩側皆是尚未建造完的屋院,門口皆支起了各色花燈,即便夜深昏暗不明,但也有人依舊幹勁十足得忙活着刷門漆砌院牆。
有孩童們從院子裏跑出來,後面跟着無奈寵溺的爹娘叫喚着讓他們慢些。
沈獻瞧着其中許多人都很是面熟:“這是那些流民。”
餘嬌嬌笑道:“這地原是一片廢棄的老屋,本來打算拆了重建蓋商鋪的,如今官府劃給了流民用作置辦房産。一座院落擠一擠能住上五六戶人家,雖說小了些,但也是目前最好的住處了。”
忽聞鑼鼓喧天,有青年敲着鑼快跑進巷子高喊。
“開始了開始了,游街晚會開始了!”
随着響鑼聲,各家小院裏一時出來更多人,連原本砌牆的漢子都放下手中的活。
人群熙熙攘攘朝外面湧去,餘嬌嬌他們的馬車都被堵得前行緩慢。
再往前過了幾條巷子,喧鬧聲漸起,哄笑的,看戲的,雜耍的,高喝的,鼓掌的,應有盡有。
街邊口中噴火成圈的雜耍引起陣陣喝彩,連街的酒樓上,文人雅客站在雅欄邊吟詩高歌,樓中隐隐傳出琵琶聲語,脆如玉落珠盤,撩撥心弦。
有人支着幾米長的紙錦鯉游魚擺尾從人群中穿過,引得孩童追逐;又有花車游街,其上舞女婀娜,踩鼓輕旋宛若飛天。
餘嬌嬌瞧見有老漢扛着大串的糖葫蘆路過,連忙攔下買了兩串。
“給。”
她遞給沈獻一串,沈獻接過糖葫蘆問道:“不是要趕去治病嗎?”
餘嬌嬌起身出了馬車,轉而朝沈獻伸出手:“不這麽說,以沈大神醫這般傲骨,怕是不會與我同行,放心吧,那孩子沒事。不過得勞煩沈神醫屈尊下車,再往前馬車可就走不動了。”
沈獻知曉自己被騙,事已至此倒也不再矯情,伸手握住餘嬌嬌的手下了馬車。
兩人随着人群一路向前,穿過青石板橋,到了橋西人便少了許多。
河邊有人在放蓮花河燈和孔明燈祈福,沈獻見當初焚燒屍體時躲在樹後的那個男孩也在。
他小心翼翼将蓮花燈推入河中,雙手合十虔誠祈福。
餘嬌嬌望向那個男孩,對沈獻輕聲道:“若不是你,他們或許都逃不過這場劫難。你的藥方救的不僅僅是這些流民,付大人将藥方快馬加鞭呈入臨安,昨日傳來消息,藥方對齊州瘟疫也生效,如今齊州瘟疫已解,朝廷将藥方納入《傷疫百方譜》,日後世代百姓又多了一條生機。”
餘嬌嬌擡眸望向他,唇畔輕揚,“沈獻,還未同你道一聲謝謝。”
一聲唆響沖天而去,在頭頂上方的天空炸開一朵盛大絢爛的煙花雨。
沈獻擡頭,随着孩童們的尖叫聲,一朵又一朵煙花綻放,時如雨落,時如繁花,時如霞雲,将天空鋪滿色彩,宛若華美雲鍛之上的花團錦簇。
揚州城內,萬家空巷,滿城煙花。
這一刻,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望向絢爛天空。
騎在父親肩上的孩童,橋邊共放孔明燈的夫妻,忙于賣貨的商販,酒樓中的文人墨客,宅院中的丫鬟小厮,就連伏筆案前,徹夜未眠處理成山公事的付清輝也不由擡頭望向屋檐外。
煙花在沈獻眼中綻放,盛開,消失,讓他一瞬迷離,似是看到了多年前百草谷至高樓閣上燃起的那一束寂寥煙花。
“以前百草谷也會放煙花,但每年都是我一個人看。”
他問道,“你拉我來看煙花,算是為劫後重生的賀宴?”
餘嬌嬌展眉一笑,眼眸盈盈流光,嘴角小梨渦比煙花還要燦爛:“是生辰喜樂。”
“嗖——”又一束火梭沖天而起在耳邊炸開,巨大絢爛的煙花不同其他花團,而是如同彩墨着字,映出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生辰喜樂”
餘嬌嬌瞧着那狗刨般的字體,搓了搓手一時有些尴尬:“這個,才研制出的新煙花,時間太短效果可能不夠完美,但是心意到了最重要。”
沈獻愣住:“你怎麽知道我的生辰。”
“當初你昏睡之時無意說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我一瞧不就是今天嗎,正好流民一事解決,也該辦辦喜事除穢迎新,就組了這個游街晚會。”
猝不及防炸開的煙火字讓從未見過的衆人驚呼歡笑。
橋邊騎在父親肩上的小孩子驚訝喊道:“這是誰的生辰呀!爹爹,有人今日過生辰!”
爹爹笑道:“那就祝他生辰喜樂吧。”
孩子聽了這話,頓時咯咯大笑,朝煙花手舞足蹈喊道:“生辰喜樂!!!”
許是孩子的雀躍感染到了其他人,也許是節日的氣氛渲染濃烈,衆人也紛紛笑着望向天空高喊。
一時之間,祝福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沈獻怔怔地望着天空。
“福壽雙全”“平安順遂”“金玉滿堂”“萬事如意”
字跡皆是歪七扭八,到最後因為筆畫太多,整個一鬼畫符,只能勉強拼湊出字意,可這醜絕人寰的字跡卻承載了滿城人的祝福。
是他收到過的,最好的生辰禮物。
喉嚨微動似是溢上些許苦意,沈獻低頭望向手中的糖葫蘆,張嘴咬了一口。
甜的。
“餘嬌嬌,謝......”
話未出口,餘嬌嬌忽然一聲驚呼,手指捏住鼻子:“怎麽會突然流血,沈獻你快幫我瞧瞧!”
沈獻見她鼻血直流,将衣袖上都沾染了點點紅意,連忙抽出手帕卷起來塞進她鼻孔,伸手替她把脈。
餘嬌嬌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悶聲問道:“怎麽樣,難不成是疫毒未清深入肺腑,還有得救嗎?”
沈獻嘴角一抽,收了手無語凝噎:“瓜子仁吃多,上火了。”
餘嬌嬌:“......”
【作者有話說】
付清輝:合着只有我是冤種呗,大過節的還得加班解決一堆破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