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舊雨重逢(二十八)

第37章 舊雨重逢(二十八)

到了鄉下,舅舅先給她開了瓶冰鎮汽水,說天這麽熱跑來幹啥?家裏限電,沒法午休,你爸媽拿着魚竿去河坡了。

萬清找過去,河堤那一排排楊樹下坐滿了納涼的人。老的坐在那兒一面給躺在涼席上的小的搖風扇,一面唠家常。衆人瞧見她,相互問着這是不是李家的外甥女?

萬清還沒應,那邊正跟人聊天的母親從涼席上起身,緊張地問她家裏出啥事了?萬清有些讪讪,說家裏啥事也沒,然後問:“我爸呢?”

母親示意一個方向,吶,釣魚呢。接着給她一瓶花露水,要她給那個禿瓢兒噴噴,幹脆也別噴了,咬死也算省糧食了。

萬清拿着花露水過去,她爸看見她驚訝地起身,“家裏出啥事了?”

她回,“啥事也沒。”

她爸安心了,看來閨女是想自個了,他美滋滋地把自己的戶外椅給閨女坐,又朝人借了張馬紮坐下,想到什麽忙起身,吸着啤酒肚問:“閨女,你覺得爸胖麽?”

萬清仰頭看,禿瓢兒啤酒肚緊身 T 恤,怪油膩的。她說:“還行吧。”

她爸這才坐下,說中午飯桌上他多夾了兩筷頭肉,就被人嫌棄胖了,嫌棄油膩了……他感傷地、文學性地描述着自從退休後,他的家庭地位及話語權一日不複一日,直至轟然倒塌。他說倒權後抑郁難眠,經過半年的自我鬥争終于看清局勢,接受了新的家庭地位,可他的忍辱負重不但沒有換來妻子的感恩與尊重,反而尊嚴被無止境地踐踏。

萬清問他,“她咋踐踏你了?”

“她在人前罵我禿瓢兒,罵我糟老頭,她言辭不尊重我。”父親嚴肅地說:“以前我不上桌你舅舅舅媽都不讓動筷,現在是一點規矩都沒了。”

萬清偏頭看父親,看見他鬓角長出來的老年斑,安慰他,“以前是拿你當客人,現在是拿你當家人。你在家裏沒上桌,我跟媽也吃了呀。”

父親面色緩和了許多,又說起舅舅老笑話他,前天還在院子裏學他走路,陰陽怪氣地說他走路氣派,一看就像個幹部;他說到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他也說到了二姨夫,出他洋相,說他兜裏常年揣兩盒煙,一盒 16 的利群,一盒 65 的軟中華。五一的時候他們姊妹聚,他拿出利群讓他和舅舅抽。

舅舅接了,他才不接,他回裏屋就拿上自己的軟中華抽。

聽到這兒萬清莫名有些難過,只能故而言他地問:“我媽不是給你買了幾件新衣,你怎麽老愛穿這緊身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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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爸說:“你媽眼光不行,我才不穿那老頭衫。”

萬清說:“你都過六十了,就是老頭了。”

“謝賢都八十五了,比他兒子還潮呢。”

……

萬清說:“那改天我給你買幾身吧?”

他爸說:“買些顏色有層次和質感的,你買了我給你轉錢。”接着說:“都立秋了,回頭幫爸買一雙牛皮短靴,配我那條 jeep 的牛仔褲可氣派了。”

……

萬清醞釀半天,看他,“爸,我跟你說點事兒,你別想多。”

她爸看她,“咋了?”

萬清語重心長地說:“我沒你說的那麽優秀,你別老在群裏捧我。你說大姨二姨她們都有孩子,表哥表姐們都在群裏呢。你說有能耐挑別人,沒能耐被人挑,說嫁不好刷鍋洗碗當保姆……你含沙射影說這些幹什麽呢?”

老萬心虛,背過去釣魚,“事實勝于雄辯。”

“我看表姐朋友圈曬孩子,曬美食,曬一家人的生活挺好的。”萬清靠坐在折疊椅上,雙手環胸地說:“你還說周景明自負自大,你都十來年沒接觸人家了,怎麽就武斷地評價人?”

老萬不同意,“她那叫啥好?你表姐夫都失業幾個月了,才找了份給幼兒園開校車的工作。”

萬清反問:“我也失業了呀,你怎麽就在親戚圈裏選擇性隐瞞?”

老萬笑了,“我閨女能一樣嗎?你想上班随時都可以……”

萬清打斷他,“前一陣獵頭問我三年內是否有婚育計劃。”

老萬生氣了,“哪家企業呀,去投訴他!國家說了,用人單位不得詢問婦女婚育情況 。”

眼見話題要扯遠了,萬清有些頭疼地說:“爸,趁我媽不在,咱倆好好聊聊行嗎?”

老萬顯得意,“你終于發現還是咱倆聊得來了?”

萬清認真地說:“爸,你們給我的壓力很大。甚至你們在親戚圈誇我,我都會産生羞恥感。”

老萬很意外,“你怎麽會這麽想呢?”

“爸你知道本科畢業生人口占比是多少?碩士以上學歷占比是多少 ?”萬清緩緩地說:“本科全國人口占比大概是 5%,碩士以上占比大概是 0.7%,我就在這 0.7%裏。”

老萬誇她,”所以說你優秀。”

萬清沉默着,半天才說:“我如今羞恥就羞恥于我是這 0.7%,我總隐隐覺得我應該要有所貢獻,要有些社會責任和擔當,可我整天能做的和關注的都什麽破爛事兒?”

“我一直想要自己更優秀,利國利民的大事幹不了,但能讓家人以我為榮,讓你們在親戚們面前有面子也是好的。我自己不能滿意自己,讓你們滿意我也是好的,但我發現行不通,特別當你們捧我的時候,只是為了貶損他人……”

“以前“努力就會成功”這套邏輯在我人生中是能成立的。我一生都在給自己設立目标,一步步往前追逐,成為想要成為的人。如今我細細回顧,再三審視,覺得我每一步都沒有錯。眼見要熬出頭了,眼見要立足買房了,可我為什麽沒有想象中的春風得意,只有身體被掏空似的筋疲力盡?”萬清茫然地看向父親,“爸,為什麽我每一步都沒有錯的人生,最終使我陷入了虛無和平庸?”

“我常常懷疑自己一無是處,以前他說我容錯率低,說我剛愎自用,說我鬥筲之器……有時候認真想想,我也覺自己挺糟糕的。”

/

一直到傍晚,在舅舅家吃過晚飯後,萬清拎着喝剩的半瓶紅酒,悄無聲息地步行回市區。她只身走了兩個鐘,越走越熱,索性脫了身上的 T 恤搭在肩頭,露出裏面的美背內衣,也露出肉肉的小肚腩。餐桌上統共喝了兩瓶酒,紅的白的,各個都喝得差不多了。

一個小時前喝了兩杯紅酒躺去房間休息的母親電話她,問咋沒見她人?她說約了車回市裏了。母親叮囑了兩句,說家屬院那片管理亂,要她睡前反鎖門。她應下,說媽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麽?她媽說你先說,我聽聽是啥。她說:“你能別喊我爸禿瓢兒麽?”說完大笑。

喊他禿瓢兒也沒錯啦,但考慮到他薄弱的男性自尊,能不能別在人前喊?

她媽也笑,也借此給她提了個要求,将來你對象咋樣都行,但絕不能是禿瓢兒。

在通往市區的昏黃的鄉鎮公路上,零星交錯着騎摩托的情侶、騎着電瓶車匆匆歸家的母親、開着夜班出租的父親,一個身穿大美背,手持紅酒瓶背影寥落的女青年,邊走邊喝邊大笑邊通電話。

她聽到聲音頻頻駐足,回望,無盡地深夜處什麽也沒有,只虛張聲勢地傳來一聲嘆息。

同一時間周母在廚房教兒子怎麽鹵雞腳,怎麽炸鹵蛋。她做的鹵食一絕,從前做一大瓦罐,這幾個孩子圍在餐桌前能一頓吃個光。她對這幾個孩子沒別的意見,就是太能吃。兒子從小就願意分享,常常把她藏起來的娃哈哈一拿拿兩板兒,一板四瓶,每人分一瓶。她說這麽分下回就沒得喝了,他說沒關系,沒了他就不喝。

她這會困頓了,打着哈欠泛着淚花,給煮好的雞蛋改着刀花問:“今兒是七夕,你也不出去?”

周景明按比例配着鹵煮的大料,說:“你去睡吧,剩下我弄。”

“配料不着急,你先把雞腳的指甲給剁了。”她指揮着說:“有一回小春吃到個指甲,給她惡心的再也不吃雞腳了。”

周景明挨個剁雞指甲,本身廚房不大,他俯着身在那兒剁,顯得空間尤為逼仄。周母自言自語地說:“上回考完科目一,清說抽空了教我練科二,現在也沒信兒了。”接着閑話,“也鬧不懂這丫頭,老碰見她光着腳無所事事地在街上晃,一點都不像正經高材生。咋跟街裏那大專生沒區別?”

“你見她光腳了?”周景明挺直腰問:“高材生是什麽樣?”

他媽嫌他擡杠,“穿個呱嗒板兒不就是光着腳?高材生啥樣我不知道,但也不能像個退休老頭似的街上晃吧?上回見她拎着只鞋子站在那摳鞋底,我問她咋了,她說踩到口香糖了。”

“有時候又覺得……說不上來,看着你們也怪心疼人的。明明你們日子越來越好,不愁吃不愁穿,但咋感覺遠不如我們年輕時候呢?我們那時候整個社會都是蓬勃向上的,我跟你爸幹一天活也沒覺着累,我最喜歡坐那床頭數錢,就百十塊的毛票,我能來來回回細數。數着數着彩電也置辦了,洗衣機也添了,冰箱自行車也都有了,日子越過越紅火……”她不說了,太困了,上午去駕校練了車,下午去明珠奶奶那兒,見她坐在那縫棉花被,她也幫了一下午忙。

母親回房間歇了。周景明看着火,至少得鹵一兩個小時才入味。他衛生間沖了澡,換了衣服出來喊鄰居家的貓,把煮好的雞內髒剪碎到盤子裏給她吃。随後看見那一株漂亮的粉薔薇,他過去觀察長勢,回屋拿了磷鉀肥,接着網上查一回施多少。

忙完他坐院裏看視頻號,萬清父親前一段整個了普法號,他正襟危坐在鏡頭前,字正腔圓地科普民法:如常見的欠錢不還怎麽辦?如一時沖動打賞主播,能追回打賞嗎?如小孩年幼,家人因新冠疫情隔離,誰來照顧他?

評論區不少熟人搗亂,其中有個喊:姐夫你紅嘴唇真好看,你是不是開美顏了?

他點開這人頭像,發現他是萬清舅舅,兩個小時前的視頻中他們一家人在吃晚飯。他鏡頭給到了萬清,說這是他上海的大本事外甥女,萬清手擋住臉不給他拍。

雞腳鹵好都快十一點了,他也困了,他關火回房間休息。傍晚時他收到了萬清的微信,一張落日照,一句:【你什麽想法呀?】

他沒回。他自然清楚這句話的深意及分量。

他沒回是覺得自己沒能力滿足她的期待,他知道她要什麽。

如今他的世界更大更廣闊了,他不會再像十年前那樣純然和熱忱地去期待每周五的一通電話;他也不會因為忽然頓悟了《白馬嘯西風》裏的——你深深愛着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麽法子時而在街頭不知所措了;他再也不會在一天天的深夜裏想到她,而耿耿不寐如有隐憂了。

這些濃烈的情感都不會再有了。

當初他內心更怨恨的是自己,那天他說忽然的斷交也是一種自我懲罰。他曾無數次想過,假如時光逆流他會不會向她明确地表白,會不會追去上海挽回她?

盡管他覺得這麽設想沒意義,但他的回答依然是:不會。

那個階段的他太弱小了,他也曾試圖向她表白,但就是說不出口。他曾在夢裏向她表白過,他拿着一捧玫瑰,有些結巴和澀然地說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得到的回應毫不意外,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說你開玩笑的吧?你不是說快煩死我了?

很難分析當時的複雜心境,就是說不出口,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快十二點了,他收到條萬清的微信,他裝了煙拿着手機出來。

萬清有些狼狽地站在他家院門口,他見她只穿了件美背,問她,“你 T 恤呢?”

她 T 恤原本搭在肩頭,路上給弄丢了。

周景明背個臉點了支煙,問她,“剛從鄉下回來?”

她說:“才回來。”

周景明看她,“鄉下涼快麽?”

“挺涼快的。”萬清有些暈乎乎地說:“下午我們去河坡玩兒,那一片全是乘涼的人,河水裏泡着小孩兒。”

“下午還挺熱的吧?”

“熱啊,但家裏限電了也沒別處去。”

周景明抖抖煙灰,也沒再問。

萬清原本來問他為什麽不回那條微信,想想沒問,問了別的,“如果當時張澍的包沒劃到你倒車鏡,你會主動聯系我嗎?”

周景明把煙抽完,腳碾滅,如實說:“應該不會。”

萬清懂了,如她所料。

倆人都沒再說了,之後沉默了得有五分鐘,萬清想回家了,臨走前她還是決意要說出來,“當年你來學校找我我特別開心。”

周景明點頭,“我知道。”

萬清望着他眼睛說:“我那天……我那天包裏還裝了好幾個避孕套。”說完不嚴肅地笑出聲,繼續道:“學校裏發的,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全裝包裏了。”

周景明也笑了,“我看見了。我們逛海洋館的時候你從包裏拿紙巾掉出來了一枚。”

萬清詫異,“我怎麽沒發現?”

周景明輕輕地說:“我怕你尴尬用腳踩住了。”

萬清還是笑,而後問他,“我跟你去招待所你真不懂意思嗎?”

“懂啊。”周景明摸出煙點上,說:“但那天你狀态不正常,招待所條件又差。”

“我那天是挺亢奮的。”萬清問他,“我要狀态正常你會嗎?”

“會。”周景明篤定地說。

萬清點點頭,問他:“後悔過嗎?”

周景明想想,搖頭,“我不會趁人之危。”

萬清玩笑他,“你虧大了,我那是第一次。”

周景明還是那句話,“那我也不會。”

萬清捏過他手裏煙,就着抽了口,還給他,“你第一回 是什麽時候?”

“跟你斷交兩年左右?”

“什麽感覺?”

“忘了。”周景明失笑,“好像太快了。”

萬清爆笑,之後刨根問底,“多快?”

“幾分鐘?”

萬清垂眸,看地面上合二為一的影子,望着他灼灼地說:“我認為你超厲害。”

周景明回視她,沒做聲。

萬清誇他,“你優點很多。”

周景明本能問:“這些優點會讓當年的你選擇我嗎?”

萬清有一剎那的出神,認真想過後告訴他,“不會。”

周景明點點頭,沒多問了。

萬清喊他,“周景明。”

周景明看她。

萬清鄭重地說:“對不起。”

“我為當年傷害過你的感情道歉。”

“無論如何我都應該主動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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