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雨重逢(二十九)
第38章 舊雨重逢(二十九)
這天都晚上八九點了,張澍在群裏約喝酒,還自作主張地點了倆小菜,約來萬清家喝。萬清問她咋不約你家?她說自家幹淨,不适合造。
等江明珠忙完過來,那她倆已經喝一會了。她随口問周小明不來?張澍說他有事兒。江明珠也沒說別的,拉開餐椅坐下。
張澍心煩意亂,這些天她要被各銀行的催收電話煩死了。堂弟的信用卡全部逾期了,聯系人電話填的是她。她扯了很多有的沒有,最後才煩悶地說她媽談戀愛了,竟然鬧着要結婚,對象還是她四十二年前的同學,這是不是很荒唐?
為了證明她媽很荒唐,她說了自己偷偷跟蹤她媽的事。說對方就一司機,都小老頭了,家裏還在農村,是近乎空殼化、不可逆地将要消失掉的農村。接着她就說那些文藝片導演,老詩化農村,農村就是農村,是只有老弱病殘和留守兒童的農村……她愈發情緒激動和言辭刻薄。
萬清問她,“如果你媽這男朋友又帥又鮮又多金,你就同意?”
張澍一愣,那也不同意。接着她又說了,說她主要擔心她媽被騙,說她媽現在已經和這男人公然出雙入對了,說他們去游泳,說他們去看電影,說他們一把年紀旁若無人地牽手,說他們……她想到母親臉上的笑容,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明亮笑容。
她不說了。
房間靜默了有一分鐘,萬清喝着茶,問江明珠,“店裏的餐桌和廚房配套都買了?”
“不買。”江明珠說:“我以前那個燒烤店的一套東西全發來了。”
萬清驚訝,“你真會持家。”
江明珠淡淡地說:“開源節流吧,窮日子過來的都會持家。”
房間又靜默了。
張澍又叨叨了,“這人都來我媽家裏留宿了。胡叔叔都沒來留宿過……”
餐椅坐的腰難受,萬清調整個舒适的姿勢,又順手拿了袋中藥拆開喝。
張澍問她,“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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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清說:“月經不調。”
江明珠脫口問:“你是不是以前就月經來最晚,十四五歲才來?”
張澍緊接,“這一塊可得重視了,好好調養。”
萬清本能說:“咱倆不一樣。”
好,房間再次陷入了靜默。
也沒多久,張澍說:“跟我不一樣最好。”
萬清解釋,“我是內分泌失調。”
江明珠有些悶,幹了杯酒,問她們,“我能抽煙麽?”
萬清推了個杯子給她,讓她彈煙灰。
受氣氛感染,張澍也有些躁了,說她,“你老岔我話有意思?我無理取鬧了,我媽難道不夠荒唐麽?”
萬清說:“你媽能跟你說結婚,那代表她主意已定。結就結呗,多大點事兒。”
張澍不做聲,不搭理她。
萬清又說:“你媽都五六十歲的人了,什麽沒經歷過呀?小雞就別教母雞怎麽下蛋了。”
張澍說她,“看你多理中客,多置身事外。”
萬清回她,“你也差不多行了……”
江明珠一手夾着煙,一手端着杯子出來陽臺上。她靠着護欄往屋裏瞧,餐桌前那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不耐煩地互頂。她覺得興味索然,拿出手機微信周景明:【你怎麽沒來?】
周景明問:【怎麽了?】
她回:【下回你不來我也不來了,怪沒勁的。】
陽臺上花草多蚊蟲也多,她皮厚,倒不怕蚊蟲咬。她把煙灰抖杯子裏,感覺小腿紮,低頭看,是一盆醜仙人掌,她擡眼看看屋裏,伸腳就把它給踢翻了。
她夾着煙回來坐下,那倆人轉話題了,聊起了薩莉·魯尼,聊她的《聊天記錄》和《正常人》。她噴了一大口煙霧,準備摁滅煙,萬清轉頭了,手掌在空中來回蕩,說她,“你朝一邊噴去。”
她摁了煙屁股,胳膊肘撐在餐桌面,高舉手機悄悄查薩莉·魯尼是幹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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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萬清就在群裏@她們,她陽臺上的盆栽翻了兩盆,冰箱貼少了三個。說誰誰對號入座。
張澍回:【盆栽不是我幹的。】緊接發了一個鏈接到群裏,讓大家幫忙砍一刀。
江明珠回:【必須要下載才能砍嗎?】
張澍回 :【你下載呀!新用戶還有大紅包領!】
萬清回:【缺那兩毛錢?】
張澍無視她,@周景明:【幫我砍一刀。】
周景明正忙,沒空看信息。他開車來了處空曠地,教母親練車。他眉頭緊鎖,一遍遍教她什麽是遠光燈、近光燈、轉向燈、警示燈……
張澍又@他了:【求求你了,就差你這一刀了。】
……
周景明沒砍,張孝和在家庭群裏幫她砍了。這之前母女倆已經幾天沒聯系了。
張澍清晨六點就下樓了,圍着小區的人工湖轉,看看人耍太極,看看人跳健美操。她心裏郁結難舒,只能一圈一圈地消解。
她幹轉了一個小時,太陽都出來了,她不嫌曬地站在湖沿看人垂釣。另一側張孝和收到了出來晨練的鄰居微信,說早就看見張澍在湖邊轉,好像還悄悄抹淚來着?是不是遇上難心事了?
張孝和下來了,看見女兒站在那兒,她也沒過去。她也獨自站了小半晌,然後上樓給她發微信:【餓了嗎?】
張澍看見信息,這幾日被壓制的委屈登時全湧上來了,她回:【餓死我吧!】
張孝和回:【你來吧。】
張澍又在那兒轉了十幾分鐘,才磨磨蹭蹭地上樓。張孝和在廚房備早餐,給她做了幾張圓圓的笑臉餅。這是她們母女倆的特殊暗號,讀書時張澍只要不開心了,她就會給她做笑臉餅。
張澍看見笑臉餅更難受了,她埋頭喝一口豆漿,吃一口笑臉餅。張孝和一臉慈愛地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了,她才不疾不徐地講了自己讀書時候的事。她講了十五歲時上課遲到被老師懲戒當衆扇耳光,班長不扇,選擇卷着鋪蓋退學了。副班長扇了,扇了她七下,因為她遲到了七分鐘。
原本她心緒安然,四十來年前的事了,有什麽可委屈的呢?且她這一生閱盡世間百态,看淡人情冷暖,又自诩常常陷入泥潭中,這點事兒早算不得什麽了。可在同女兒的緩緩講述中,就這麽短短的一段話使她數度哽咽。
她也再一次提及為什麽想要同班長結婚。她說這一生形形色色接觸過很多人,她明白一個人身上什麽品質最可貴。她說班長或許不富裕,但他清正坦蕩,她和他在一起很放松,很輕易地就能獲得身心上的愉悅與滿足。這正是她這個階段渴求的東西。
張澍垂着頭湍湍淚流,她扯了紙巾往臉上胡亂一抿,惡狠狠地說:“我去砍死他……”
張孝和明白她心意,逗她,“他墳頭草都老高了。”
張澍疼惜地埋怨她,“你早說我不就理解你了嗎?”
張孝和柔柔地說:“現在說也不晚呀。”
張澍什麽都沒再說,伸出胳膊抱了抱母親。
樓上母女情深,樓下江明珠奶奶騎了輛老年助力車,車鬥裏放了兩箱純牛奶,被門衛攔在了小區外。她原想着趁上午涼快,過來看看張孝和,早年芃芃入讀幼兒園需要戶口,是她悄悄托張孝和給辦理的。她們回來這麽些日子了,不來看看沒個禮數。
張孝和接到電話下來,說她多心了,又問她哪兒來的助力車?奶奶一面随着她乘電梯,一面說是借街坊的。到屋裏奶奶看見張澍也在,親熱地直拉她手,細細地打量她,說這孩子長得多喜洽,跟讀書那時候一模一樣。
張孝和謙虛,說都三十出頭了,哪能跟讀書時候比呢?奶奶打量着張澍心裏五味雜陳,皮膚白白潤潤的,說話輕聲細語嬌裏嬌氣,這哪兒是三十出頭的人、哪兒是離過婚的人?她不免拿她與自己孫女一番比較,無形中落了情緒,但她又很好地掩飾了,笑眯眯地要她多去家裏吃飯。
張澍笑着應聲,說早就想去探望她了,但明珠說家裏裝修沒地落腳。奶奶熱絡地說:“家裏昨兒就收拾妥了,回頭你們都來,我給你們燒好吃的。”
之後奶奶和張孝和坐去沙發上話家常,張澍一掃早前的郁郁寡歡,坐去餐椅上在群裏得瑟:【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周景明回:【幫你砍了。】
萬清引用她上一條,問:【胡漢三是哪兒的梗?】
張澍回:【白毛女裏的惡霸。】
周景明矯正她:【白毛女裏是黃世仁。】
張澍回:【诶,你們倆和好了?】
周景明解釋:【我這些天忙項目。】
張澍回:【懂懂懂,哎呀我全懂……】她這邊在群裏聊着,那邊奶奶小聲拉家常,道盡了明珠母親的不是。
換個人奶奶是不會說的,怕傳出什麽閑話,但這回她憋不住了,她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兒了,她死活看不上她這個前兒媳。你說明珠爸剛進去兩年就改嫁,你改就改吧,我攔不住你。但前兩年不知從哪得到信兒,聯系上了明珠,三天兩頭打電話噓寒問暖。聯系上了有一年?就從明珠這前後弄過去了幾萬塊錢。
說是再婚的那一戶日子也不順暢,人男方跟前也有個讀大學的兒子,她過去才一年又添個兒子。好像男方前妻鬧了幾回,撺掇着把家裏錢全款給兒子買了婚房。
“有一回我偷聽電話,也沒聽出個囫囵音,只聽她抽抽嗒嗒。你說,她哪有個當媽的表率?”奶奶說着悄悄抹淚,“我是心疼明珠啊,她賺得哪一分不是辛苦錢?三伏天她身上都一層一層的痱子。”
張孝和溫聲問:“明珠和她媽關系緩和了?”
奶奶直搖頭,不敢多說,多說兩句她脾氣就上來了。”
張孝和又問:“那跟她爸呢?”
奶奶也搖頭,一言難盡,不敢提,一提她這心裏頭就堵得慌。
張孝和輕輕嘆息,別人的家事不好多說。
奶奶感覺時候差不多了,說芃芃一個人在家呢,說她也是個小倔頭。張澍豎着耳朵聽半天了,這會起身相送,奶奶又緊抓她手,直說要她們以後多來家裏吃飯,多來找明珠玩兒,說咋一晃眼她們都可這麽大了,說完招招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