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對酒當歌(九)

第48章 對酒當歌(九)

隔天傍晚江明珠站在燒烤店門前的樹下抽煙,後廚的準備工作該忙都忙完了,兩位阿姨也在那兒穿肉串了。

她至今還有些無所适從,昨晚在萬清家的崩潰來得猝不及防,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解釋不了,也應對不了那樣的自己。昨晚周景明送她回家,要她好好睡一覺,她怎麽能睡得着?只要想到自己那一刻的無措、笨拙,把好好的氣氛搞成那個樣子,她就無地自容。

她一夜未眠,反複想着該怎麽解釋自己的失态,可早上大家如往常般,萬清在群裏曬晨跑的路線,周景明曬早餐,張澍則發了她表弟的車型,說以前在 4S 店估過價,周景明順着她話就細聊了這輛車……

除了她,好像并沒有人在意昨晚的事兒。

也在這一刻她才意識到,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成年人,成年人,如何成為一個恰如其分、審時度勢的成年人。

不,她偏不做那樣的人。她就要做一個不識時務、愛憎分明的成年人。

她秉持的價值觀是:對我好的人,我加倍奉還;不想我痛快,那大家都別痛快。

今天中午她又和奶奶拌嘴了,起因是她母親來家裏了。她那會正煩着,正在用力地刷牙聽見了敲門聲,她過去開門,是她母親拎着東西來了。她當然清楚她母親為何而來,開門後她慢悠悠地繼續回衛生間洗漱,晾她在客廳拘謹地跟奶奶寒暄。

她不着急了,她細細地洗漱,洗完又是往臉上拍水,又是乳,最後點點點……點了滿臉的面霜,再用手指均勻地塗開。奶奶早就着急了,已經在客廳催她兩回了。

等她一切忙完才拉開抽屜,拿出提前備好的兩萬塊錢撂到客廳的茶幾上。在她撂上去的那一刻、正乖巧坐在沙發上的江芃芃懵懂地望着她。原本奶奶嫌尴尬喊了在房間寫作業的江芃芃出來,要她喊明珠母親為奶奶,三個人正局促地坐在沙發上聊。

江明珠感到暢快的時刻不多,除了燒烤完坐在那兒喝上三罐啤酒、就是父母朝她借錢的時候了。她就盼着這個時候,每到父母吞吞吐吐朝她借錢的時候,她內心都無比暢快,這種暢快是極具悲怆性的,沸點有多高,降至冰點的時候就有多痛。

她母親拿上錢讪讪地離開後,她那個暢快呀,她在房間裏來回轉,她給奶奶的花兒澆水,她把才鋪了五天的床品換下來,鋪上套她認為更好看的。她情緒高漲的忙忙這忙忙那兒,終于兩個小時後平靜了,她也慢慢地消停了,奶奶斟酌着、慢慢地跟她商量,說她怎麽也是生養你的媽,是芃芃的親奶奶,怎麽能當着孩子的面給長輩難堪……

話又都被她說了,江明珠看向她,回她:你當年也沒少當我面說她壞話呀,還慫恿他們離婚……

從前說這話噎奶奶她也隐隐有絲痛快,就算感到愧疚也是在當下那十分鐘裏。但此刻她站在這兒抽煙,反複想到中午時奶奶的臉,想到母親拿錢離開時的神色,再想到昨晚在萬清家的一幕幕,她用力地抽幾口煙,試圖驅散內心升騰起來的茫然。不是愛,不是恨,也不是悔,是一股空蕩蕩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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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裏又在聊天了,張澍發了她在父親家的自拍,說國慶長假呢,今天來父親家聚了。萬清問她國慶假和去你父親家聚餐,有什麽必然關系?張澍說有啊,往常找借口能避則避,國慶長假好幾天呢,避不過去。

江明珠看着她們的閑聊,又做了一件不合時宜的事,她莽裏莽氣地回:【對不住,昨晚我又破壞氣氛了……】說完她眼睛再一次發脹,內心那股空蕩蕩瞬間被各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填滿。

萬清回:【沒關系。】

張澍回:【哎呀沒事兒。】

萬清斟酌着,誠實地回:【我也有過,我曾經也有過那樣的念頭。】

過去得有五分鐘了,周景明回:【我沒有。】

張澍也回:【我也沒有。】

萬清正在廚房裏煎口菇,她迷戀上了煎口菇,特別當菇口朝上煎出來的那一兜水,鮮得不要不要的。這一招還是跟周景明學的,昨晚他送了江明珠回家後,回來獨自站在廚房裏煎口菇,煎好關火他去了衛生間。她心閑覺得口菇有啥好吃的?就筷子夾了一個放嘴裏,先不說菇咋樣,就那一兜汁啊,那一兜汁太鮮美了,等周景明從衛生間出來,十幾個口菇裏的汁全沒了。

他二話不說,轉身就回自己家了。

她煎着看着群聊天,早跑題了,張澍先扯了句她父親準備自駕去看三峽大壩,周景明就聊到了那一百多萬的三峽移民,他大學舍友就是庫區移去崇明島的,他還去過他室友在崇明島的家。他跟他室友的父親聊天,他父親就形容他們是一朵朵蒲公英,吹去哪兒是風決定的,能不能落地生根是土壤決定的,而他們能做的就是随遇而安。

萬清看完這倆人的對話,私聊周景明:【我煎了口菇。】

周景明沒回她,繼續在群裏聊。

——氣性還怪大。

江明珠還站在樹下抽煙,屋裏都陸續坐兩桌了,小豪喊她,她回頭說你先烤着。她把最後一根煙抽完,煙頭用腳碾滅,給家裏去了電話。電話是江芃芃接的,問她,“咋了?”

她輕輕地問:“你在幹嘛?”

江芃芃說:“我在看漫畫。”

“哦。”她問:“吃晚飯了麽?”

江芃芃說:“太姥姥還沒回來煮呢。”

她問:“太姥姥去哪兒了?”

江芃芃說:“她跟樓上奶奶結伴去打疫苗了。”

她頓了片刻,問:“太姥姥心情怎麽樣?”

江芃芃說:“她可開心了,樓上奶奶說打疫苗能領一箱純牛奶,她健步如飛地就去了。”

……

店裏阿姨催她了,食客都上來了,小豪已經在後廚手忙腳亂了。

她挂了電話,先給江芃芃點了份披薩,準備回去燒烤時看見奶奶在街對面準備過來,她撓着頭皮讪讪地上前……忽然擡腳沖了過去,沖過去後發現倒地的不是奶奶,只是和奶奶穿了同樣衣服的老太太。她打了 120 後準備回去燒烤,可想到她也是別人家的奶奶,就蹲在那兒陪着她等救護車。

周景明閑着也沒事兒,收到私信後自然去了萬清家,見她在廚房煎口菇,他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玩兒手機。萬清煎好裝了盤,端過來在他旁邊坐下,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個喂到他嘴邊。

他別別扭扭地說:“我不吃。”

萬清催他,“快點,汁要溢出來了。”

他先嘬了汁,然後吃掉口菇。萬清又夾了給他,要他把汁嘬了,她吃口菇。

之後食欲大開,萬清拿出冰箱的肉卷解凍,又去樓下買了紫蘇葉,倆人就站在廚房的平底鍋前,用紫蘇葉包煎好的肉吃。

周景明就吃了一口肉,吃了兩根煎蘆筍,其他時間都在給萬清煎肉。萬清知道他自律,也不勸他吃,手裏端着盤子背倚着櫥櫃自己吃,吃着聊着他們倆的事兒。

也都三十出頭了,不小了,沒什麽好磨合的。結婚生子,是提上日程呢,還是再玩兒一兩年?

周景明煎着肉說:“提上日程吧。”

萬清笑笑,逗他,“将來咱倆會不會因為口吃的就鬧離婚?”

“去你的。”周景明回她,“我昨晚不是因為口菇生氣。”

萬清沒多說什麽,回房間拿了塊手表給他。她托朋友從香港買的。

周景明看着手表問:“給別人買過嗎?”

“沒。”萬清幫他戴上,“只給你買過。”

“多少錢?”

“小四萬。”

周景明說她,“破費了。”

萬清回他,“看你那樣兒。”

周景明忍俊不禁,看着表盤,輕輕地問:“你想要什麽?”

萬清說:“我要的你已經給了。”

周景明一只胳膊虛攬着她腰,繼續給她煎肉。

倆人就站在廚房,輕聲細語地小聊。周景明同她說了江明珠早些年的經歷,昨晚他送江明珠回家,江明珠讓他把這些事跟萬清和張澍說了。她不行,她親口說不出來,那種感覺像絞刑般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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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節過後沒幾天,江明珠突然就收到了派出所的表揚信,對其見義勇為的善舉深表敬意和感謝。電視臺也來了,為此做了深度報道,老人“摔倒”扶不扶?見義勇為,人間大愛!

當她們在公號上看見文章,看見“俠肝義膽的江女士”都大笑不止,怪奇怪的。江明珠原本算不上見義勇為,但她在沖過去扶摔倒老人的那一刻被電瓶車撞了,胳膊肘那一塊全擦傷。且不顧個人安危與利益,一直陪着老人到醫院直至聯系上家屬。那一晚燒烤店因為沒燒烤大師傅,拒接了諸多食客。

奶奶也為這事深感驕傲,為此特意轉發了朋友圈,讓江芃芃幫她編輯:文章裏俠肝義膽的江女士就是我大孫女。這還不夠,她專門下樓往唠嗑的街坊堆兒裏紮,左右話題都跑不過她見義勇為的大孫女。

江明珠則倍感心虛,事發當晚她就在群裏說了,她是認錯人了。直到派出所送她表揚信,她個愣頭青直接坦承認錯人的事兒,人就不在意,說動機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因她的及時幫助救了老太太一命。

這晚幾個人來燒烤店聚,江明珠忙完出來,手指捋着她那一把金毛,問要不要把頭發染黑?總感覺現在這樣兒……不得勁,像一個游手好閑的街溜子。

天已經涼了,街上的人不是外套就是開衫了,她們喝酒都要常溫和冰鎮的摻着喝了,特別是周景明腸胃不好,冷食吃多就鬧肚子。他們三個人閑坐在燒烤店門前的折疊桌前,張澍跟他們倆聊幾句,埋頭同母親微信聊幾句。

原本每周五晚是她們母女倆約好的“泡面時刻”,晚上聚一塊看看電影,吃吃泡面,躺床上聊聊天。但今天母親去了外省,約會就改到了明晚。她們母女倆也一個禮拜沒見了,彼此也想念了,張澍口是心非地說:【你要忙就下周吧,我理解你。】

張孝和回:【明天上午我就回去了。媽也想你了。】

張澍感到愉悅,問她:【你在幹嘛呀?】

張孝和回:【跟女兒聊天呀。】

嘿嘿嘿,張澍回:【媽媽,我也好想你呀。】發出這段話她熱淚盈眶,想到明天就能看見母親就感到好幸福。

張孝和問:【看你的照片感覺你又瘦了?】

張澍回:【哪有,我都感覺又胖了。】

張孝和回:【你臉肉肉的更好看,不要刻意減肥。】

說到減肥,她舉着手機偷偷拍了對面的周景明,回她:【周都減脂兩個月了,也戒煙了。】

張孝和回:【他們是計劃要孩子了。】

張澍吃驚:【誰說的?】

張孝和回:【你溫姨昨天聯系我了,要我做媒人去見萬清父母一面。】

張澍問:【他們倆自己談的,幹嘛要媒人?】

張孝和回:【傻子。那也得有個禮數,我是去商議結婚的事兒。】

張澍回:【哦哦哦,明白了。】發完看一眼對面的倆人,萬清坐在那兒,一只手很自然地撐在周景明的膝蓋上。

張孝和問:【你呢,你和那位交警有進展嗎?】

張澍忙回:【……就還那樣兒,我不好意思要他微信。】

張孝和回:【随緣吧。】

張澍回:【我也這麽想。我現在能經過看見他就很開心了。】

張孝和回:【能收獲這樣的開心也很好了。】

張澍肺腑地回:【媽,我真的好羨慕你呀。】

張孝和回:【一天裏能在某在片刻感到幸福,我就很知足了。】

張澍問:【那你幸福嘛?】

張孝和回:【傻樣兒,當然了。】

張澍忽然就特別地心滿意足,一掃這一兩個月的低落。這倆月的破事兒可太多了,能與人言的,不能與人言的,種種煩心種種壓力。你覺得自己已經很不錯了,很優秀了,可最後發現什麽也不是。

她仰望夜空,莫名就想到了魯迅《秋夜》裏描述的天空“奇怪而高”,還有那句著名的“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是啊,為什麽要這樣寫呢?當年老師要她們分析的時候她們也不理解,如今好像有那麽點懂了。想到這些她搖頭失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對面的萬清雞皮疙瘩都出來了,說她,“別這麽笑,怪瘆人的。”

她倒酒,同萬清碰,豪情萬丈地說:“敬魯迅!”

……

店裏的江明珠烤完出來了,腳勾個凳子坐在她們面前,手指捋一把金毛,鄭重其事地問:“我要不要把頭發染黑?總感覺現在這樣兒……不得勁,像一個游手好閑的街溜子。”

她話落,一桌人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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