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對酒當歌(十)
第49章 對酒當歌(十)
江明珠先暢快地悶了幾杯,靜靜地坐在那兒聽她們說。
周景明喝的不多,他就不是很喜歡喝酒,先坐那兒跟她們聊會,或跟忙完出來的小豪聊會,亦或獨自路沿站會。他喜歡做一些沒有明确目的的事,如獨自站路沿看街上的行人,偶爾回頭看她圍坐在那兒聊,他會感到安心和舒适。
江明珠讓了煙給他,他搖頭,“戒了。”
江明珠老忘這事兒,她自己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周景明說:“你抽吧。”
江明珠抽了問他,“你們房子看好了?”
周景明說:“差不多了。”
“今年裝修嗎?”
“裝,裝完散散味兒,最好明年夏天能入住。”周景明問她,“你的房子要不要裝?”
“我不裝,我又不住。”江明珠說:“那套留給芃芃,回頭我自己再買。”
周景明點頭,“也行。”
江明珠八卦地問:“你們倆要結婚了?”
周景明轉着手裏的杯子,輕輕地說:“先領證,婚禮明年再辦。”
江明珠好奇,“為什麽?”
“明年婚房就能入住了。”
江明珠反問:“那為什麽不明年再領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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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明一時被問住了,回她,“我就想今年領。”
江明珠又問:“你們領完證先跟你媽住一塊兒?”
“不住一塊兒,原先怎麽住領完證就怎麽住。”
江明珠再問:“那你們為什麽先領證?”
“我們想領證。”
“你們領完又不住一塊兒,婚禮明年才舉行,那為什麽要領證?”江明珠打破砂鍋。
“我們想領證!”周景明被她問煩了,還是那句話。
……
江明珠抽完煙,不跟他聊了,認真聽那倆人在聊啥。她看見萬清傾着身子專注地聽張澍說話,也許是角度的問題,她第一次發自內心覺得萬清很美。以前奶奶說她們幾個裏萬清最不出挑,面相老氣,五官普通。
她說不上來,她問張澍,“你覺不覺得萬清比少女時候好看?”
話題轉到了萬清的身上,張澍想也沒想地說:“是啊,萬清是年齡越大越好看的類型,她本身面相成熟,少女的氣質壓不住長相。現在年齡大了嘛,閱歷和內在飽滿了就凸顯出魅力了。”
萬清懶得理她們,手理了理頭發,低頭喝酒。
張澍又說:“我媽說有一類女人天生就沒有少女感,她在少女的時候就沒特色和幹巴巴,可一旦等到她自我完整和內心豐盈了,她的人格魅力就出來了。”她看着萬清,看着看着被她臉上微微不自然的表情牽引,內心生出股柔情,由衷地贊美她,“我們土清是真的很美很獨特。”
萬清臉都要紅了,說她,“去一邊吧。”
張澍喝口酒,回她,“真的,你身上有股雌雄同體的氣質,男女都會被你吸引。”
萬清看一眼周景明,手托着腮不做聲。
張澍沒完沒了了,說她,“你剛剛看周那一眼就特別有風情,有股渾然天成的純和媚。”
周景明也顯不自然了,江明珠說話了,說張澍,“你好像個臭男人。”
張澍爆笑,回她,“我要是男人就沒周景明的事了。“
周景明沒理她,剝了一枚鹽水花生到萬清的碟子裏。
張澍适可而止的停了,說她們,“你們就是不禁人贊美,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萬清倒沒難為情,她是在這一刻抽離出來了。她自小就沒被人肯定過外貌,如今被張澍贊美多少有點局外人的感覺。這一刻她也反倒更清醒,她在羨慕和重新審視張澍,羨慕她能這麽自然地給予他人肯定。換她她不會,哪怕她真覺得對方很美,她也很難當面誇出口。
她同張澍碰了杯酒,喝完偏頭看周景明,倆人目光交彙,周景明也語氣自然地說:“我一直都覺得你特別,只是現在更迷人了。”
她忽然就笑了,是一種開懷的、釋然的笑。她伸胳膊擁抱了周景明,像擁抱少女時的自己那樣擁抱他。
江明珠也是跟着傻樂,她也說不出具體為何,只感覺內心有股毛茸茸的歡喜。她覺得她也要說些什麽,她想到了江芃芃的日記,她捏着手裏的易拉罐毫無心理負擔地就把女兒給賣了 ,她說了女兒在日記裏對她們倆的評價。
說到江芃芃,話題又扯到了她身上。萬清意思是建議芃芃多學習些美育方面的,不能再像她們這一代只會刷題了,等将來無題可刷的時候,人生真正的痛苦就開始了。
她也說到這些年花了大量精力在認知和修複自己,修複曾經破碎掉的自己,所以很多事看不見也顧不上。當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時候 ,她是看不見他人的。不是無視或淡漠他人的痛苦,是自顧不暇。
照往常她不會說這些,今晚都喝高了,氣氛也到了,一些話也就自然而然地直抒胸臆。大多時候的聊天是講緣分的,能不能暢所欲言能不能推心置腹要看雙方,如果聊天氛圍好 ,對方給出了足夠的安全感,火候到了是能激發出潛在表達欲的。換言之如果雙方沒緣分,聊天倒不至于話不投機,就是寡淡和索然無味些。
怎麽說呢,朋友聊天嘛,我得确保我把心掏出來的那一刻,你是能完全接納和珍視的。如果唐突到了人,是非常尴尬的。
他們四個就坐在那晚秋裏,絮絮叨叨聊了很多。主要是萬清和張澍聊,萬清是大聊理想,聊她作為那 0·7%在大城市算作多餘人才的人回歸後,能為這個社會做些什麽?做什麽才不至于浪費?做不了大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她是要結婚生子,但結婚生子跟做事業是并行的人生大事,而非對立的。
她起先慷慨激昂地聊,大聊特聊,周景明看她眼中閃閃發亮,只笑望着她什麽也沒說。誰也沒打斷她的暢想,這是很不禮貌很沒品格的事。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兒,想還不能讓人想嗎?
張澍是老生常談,她就是那個自顧不暇的人,她的困擾始終都是個人生活,能不能再次遇到心儀的另一半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不能順利地領養一個孩子,人生漫漫,她想要有更深層次的生命體驗。她也坦誠了自己的播客,那個只有一千粉,裝滿了她的發小和喜怒哀樂的播客。
周景明依然沒什麽要說的,他很怕這種場面,他不習慣在人前說什麽。而且他也沒什麽困惱和挫敗,無論情感上也好,事業上也好,失去的都一點點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就更沒什麽要說的。主要在這一刻他消失已久的男性自尊回來了,他不說,他不與這幾個女人為伍。
但他心中又有那麽一絲絲道德感,好像坐這兒聽了朋友那麽多隐秘心事,不說點自己的反倒顯得不合群……可正是這些才讓他反感,讀書時候就這樣,他不願意用交換秘密的方式來穩固友誼或顯得自己合群,這個方式讓他不舒服。
這也是在他大學後、在步入社會後,他很少交到知心朋友的直接原因。他不願意幾個男人聚酒桌上、參與他們聊女人,聊一些心照不宣的商業信息來換取利益。
他的處世風格是你們來适應我,而不是我去融入你們。當然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但這些代價是他權衡後甘願承受的。他工作上有壓力但沒焦慮,他基本上就沒焦慮過,他也 get 不到同齡人的焦慮。他上班認真工作,該加班就加,工作緊張了就去沖浪或打球放松。他喜歡他那幫球友,打球時痛快,聊天時暢快,特別聚一堆罵哪個球隊的時候。
其實他也焦慮過,早在高三複讀那一年,那一年他整宿整宿睡不好覺,經常在淩晨一兩點騎着單車滿大街晃。複讀那一年他用了洪荒之力,可結果更不如意,撞到南牆後他就回頭了。他接受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你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
他猶豫着要不要提小春的事,他是她們幾個人中唯一目睹事故場面的人,至今他偶爾做夢也會夢到這個場景。但實在太難以直視了,他還沒能力平心靜氣地描述這個場景。最終他也沒說,也不想說。他五指并攏理了下頭發,問萬清,“我是不是該剪頭發了?”
萬清抽空看他一眼,“不該。”
他又把頭發捋順,問萬清,“我帥嗎?”
萬清認真看他,豎大拇指,“帥呆了!”
張澍煩了,說周景明,“你幹嘛呀,我們聊事兒呢。”
萬清安撫他,輕聲說:“你先訂個酒店。”說完繼續去聊了。
周景明在手機上訂酒店,萬清父母從鄉下回來家屬院了,如今他們倆成野鴛鴦了,一到深夜就無處可去。他挑了間高級奢華大床房,問萬清,”這間?”
萬清看床上那對用浴巾疊的撒滿了月季花瓣兒的白天鵝,朝他臉上香了口,說:“我喜歡這對天鵝。”
張澍怒了,啥意思啊你們?萬清朝她噓聲,還有別的食客呢。
約一塊聚本來就喝酒扯閑篇,扯哪兒是哪兒,奈何張澍一喝多就話痨,沒完沒了了。萬清挪了下坐難受的屁股,故意打了個哈欠,問周景明,“幾點了 ?”
周景明大聲回答,“十二點了!”
喲,可不早了,該散了。
哪想江明珠瞪着大大的眼,說:“早着呢,以前咱們都喝到一兩點。”
……
萬清懷疑她就是故意的,說她,“你是不是又瘦了?眼珠更往外凸了。”
江明珠一直都在聽她們說,基本上就沒怎麽接話。不是她接不上,是她忽然發現她的表達能力退化了,她沉默太久了,一些內心感受不知從何說起。這十年來除了周景明來看她,她幾乎沒有同齡朋友 ,在家跟奶奶和芃芃有事才說話,如無必要不開口。
她是急于融入大家的,渴望能有共同話題聊,現在什麽社交軟件她都下載了,每天的新聞和社會熱點她也都關注了。她聽到萬清和張澍推心置腹地聊,她也很想參與,但踯踯躅躅,她還是更願意聽她們聊。她家裏的那些破事要怎麽說?她自己都一塌糊塗。今天父親轉了她幾千塊錢,要她轉交給奶奶買衣服。她沒收,也沒回複,這件事就一直挂在心頭。
她知道不能以這種态度面對父母,但她又不知道哪種才好,甚至她都不知道怎麽處理自己才會滿意。她感覺一切都亂糟糟,對他們過于惡劣她事後懊悔,原諒他們她又做不到,悲劇是誰釀成的?是父母過錯更大,還是自己識人不清過錯更大?
她猶豫着還是說了,只簡單說了父親轉她錢代交給奶奶的事兒。萬清建議,“收了吧,奶奶看到這錢會更欣慰些。”
周景明跟張澍也附和,別的先不管,錢先收了給奶奶吧。
江明珠哦了一聲,當下就打開微信收了錢。
之後就轉了話題,江明珠不主動提,她們絕不過問她家事。主要她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們的人生經驗還不足以去開導別人的人生。教高中生刷題是她們強項;教初入職場的菜鳥怎麽開展工作也沒問題;甚至在工作上與甲方據理力争都沒問題 ,可面對原生家庭這麽大的事她們也手忙腳亂。
她們也不懂該怎麽去與原生家庭和解,去原諒并不合格的父母,去擁抱并不如意的人生。她們在這條路上也踉踉跄跄,也鼻青臉腫 ,也要花好大的力氣才不至于灰頭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