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一個人生前遭受的苦楚是瞞不住的,哪怕嘴上不說身體上也會留下痕跡。至于說死後……那就更加沒有說謊的餘地了。畢竟死人不會開口,一切羞恥和尴尬都已與他無關,不管什麽都會一五一十表現出來,瞞過天瞞過地瞞不過大夫。”
由于家屬的激烈意見,阿桂去找來工具臨時在花廳中又搭了個棚子遮住死者,蘇進到棚子裏驗看,随時将發現的任何情況公之于衆。
她伸出雙手,當着越來越多聚集的路人細細洗過每一處。
窸窸窣窣的私語就像昆蟲潛伏在草叢中茕鳴。
須彌姑娘慢悠悠轉身走進草棚,草簾在她身後垂下,只有另一面能讓家屬和千岩軍兵士監督。
“死者,男性,身高五尺七寸,年七十五至七十八之間。”
溫柔的聲音不疾不徐,死者家屬死死盯着白術:“一定是你告訴她了!你怎麽能什麽話都說給不相幹的人!”
非要計較的話……這确實算是個不大不小的錯處。
“我可不知道這位病人的年齡,”年輕的大夫攤開手好整以暇,“上午你們告訴我老人家才六十出頭呢。”
向應急出診的大夫謊報年齡?士兵看向那人的眼神相當不善。
男人目光閃爍的避開,旁邊站着的女人想要張嘴卻被他一腳踢在小腿上:“閉上你的嘴,少說蠢話。”
老爺子的真實年齡根本瞞不住,随便找個街坊問問就能問出一二,嘴硬也不是硬在這方面。
“阿桂?”草棚內蘇繞着死者轉了一圈,輕輕将手放在老人額頭處,微微彎腰——這是在為死者的遭遇感到遺憾。
夥計被她一喊猛然回神:“诶诶,我在呢,您有什麽吩咐?”
“吩咐談不上,”蘇側頭向堂上站着的衆人微笑:“麻煩記錄查驗結果,以便管理部門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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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阿桂馬上跑去找了師傅的藥方紙箋過來,一手撐着一手提筆等待,“我預備好了。”
“認真記錄。”白術意識到了什麽,臉色漸漸沉下去,冷聲交代學徒。死者家主你看我我看你,眼神游移不定,“可別忘了你向岩王爺發過誓!”
湊熱鬧的要飯叫花子都看不上這幅模樣,狠狠朝地面吐了口濃痰:“呸!”
“擦一下,謝謝。”草棚中的女音突然帶了幾分怒意,圍觀群衆七手八腳把人推出去,用落在地上的碎布擦掉痕跡,“您趕緊的,大家都等着呢!”
蘇:“……”
璃月人是把熱衷看熱鬧這件事給刻進DNA了嗎?
“呼……死者,周身多處骨折,右上臂,右側胯骨、右側踝骨……頂骨枕骨有開裂痕跡……”
記到此處阿桂的臉色也有些不對了,他下意識想要遠離那幾個鬧事的家夥。
蘇先從頭到腳客觀細數死者身上每一處傷痕,礙于死者家屬的要求只能做到這樣,她等了醫館學徒一會兒:“換一行記錄,大約溫度……未出現僵直,眼球……斑塊……”
“麻煩兩位軍士先生作證,”她側身讓開一步好叫人能看清死者背部的皮膚:“可是皮膚上遍布淡紫紅色小點、小條或小片狀斑痕?”
她神色如常的用手指輕輕壓迫斑痕,顏色緩緩消褪了一部分,松開手後過了一會兒再次顯現。
“她說的沒錯,就是這樣。”有千岩軍的背書,藥廬內外都認可了這個描述。
男人不耐煩的抖抖腳:“你到底在說什麽啊?我都聽不懂,別是在故弄玄虛吧!”
“根據斑塊可以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四個小時以上,未滿八小時,我個人傾向于六小時左右。”蘇完全無視了他的挑釁,将老人的屍身平放回去,重新系好衣扣蓋上白布。
由于不能打開死者身體,檢查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
“死者生前經歷過兩場骨傷的痛苦。”她掀開草簾走到不蔔廬大門旁向外面聚集的路人講解,“右上臂,右側胯骨,右側踝骨,這是第一場。也許老人是因為踩滑或是腳下不穩摔倒,他的胯骨斷裂了,大腿呈現出異常姿态。”
她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這種通俗易懂的方式很快就讓大家理解了那些聽不大懂的術語。
“你不是說兩處骨折?還有一處……”提問的人說到一半啞了嗓子:“頭,頭上?”
“你放屁!那個女人一定是和不蔔廬串通好了!她就是胡說!”死者家屬突然變得暴躁激動,千岩軍兵士橫過長槍擋住他們:“不是你自己要麻煩這位姑娘?不然換往生堂的儀官!”
“頂骨和枕骨在這裏,”蘇加快語速,轉身背對衆人用手指給大家看,“側向摔倒時這兩處受傷的可能性極低,日常生活中人因為直立行走也會着重保護這兩處。”
她彎起嘴角,聲音變得比平日低了些:“那麽,老人家怎麽會有這兩處骨傷呢?”
“枕骨凹陷,形态較為規則,能摸到創口呈裂隙狀裂開,與皮紋走向一致,此為鈍器傷。創口形狀接近棍棒,我相信白術大夫不會用棍子敲打病人後腦這種方式治病,就算用……沾有血液的兇器可不是那麽好處理的。”
即便氣氛變得異常沉重,大家還是因為她這句诙諧的揶揄笑了聲。
是啊,白術大夫與這戶人家無冤無仇,他犯不上活活打死自己的病人。不是大夫下手人卻死了,下手的會是誰?
衆人将目光轉向堂內被兩個千岩軍擋住的死者家屬,那副眼球外突的暴怒模樣誰見了都得嘀咕兩句。
“該不會是他們自己……”
這也太可怕了!
“胡說!胡說!全都是胡說!”男人猛然撞開阻攔的長槍沖向就站在門檻旁的女子——都怪這個礙事的陌生女人,亂管什麽閑事!
蘇察覺到裹着腥味的風朝自己撞來,立刻向側面移動躲避,可她到底是才失明沒多久,動作慢了半拍,就算兵士們趕上來阻攔也還是被推了一下絆在門檻上倒向臺階。
“哇啊啊啊啊啊啊!”
圍觀的路人們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展開,想上前救援也來不及。大家眼睜睜看那個目不能視的文弱姑娘就要從石階上摔下去,除了尖叫根本無法采取行動。
“啊……”腳下撞到了什麽東西,身體一輕就像是飄起來一樣,緊接着失重感不出意外的出現,蘇開始考慮該朝哪邊調整姿态——至少要保護好頭頸,身上斷根骨頭無所謂,脖子斷了麻煩就大了。
“嗚哇!”
好像撞在什麽東西上一樣,硬邦邦的,也許是塊人形岩石?
雖然不至于像爛蘋果似的從不蔔廬門口一路滾到玉京臺的荷花池裏,但也撞得她頭暈眼花眼前一黑。
好吧,眼前本來就是黑的。
“姑娘,石階陡峭,小心些。”
“岩石”動了,聲音沉穩氣息綿長,蘇慌慌張張想要從對方懷裏退出去站好。青年單手壓在她的肩膀上沒怎麽施力,但就是動不了:“你……”
“不好意思,失禮了。”
他微微彎下腰,略一使勁就把撞進懷中的女子橫抱起來送回不蔔廬。
“呼……”一場慘劇就此消弭,圍觀路人們整齊劃一的拍拍胸口,“還好客卿先生接住那姑娘,不然這一下怕是要摔出好歹!”
早有人跑去通知了在其他地方守衛的千岩軍,不一會兒藥館門口就被圍得水洩不通。
訛詐不成報複還不成的男人躺在地上哀嚎,白術先生揉着手腕微笑:“抱歉,蘇小姐,我給你添麻煩了,受傷了嗎?”
“沒有沒有,這位先生救了我,嗯,感激不盡。”蘇掙紮了一下,陌生人立刻順了她的意松開手放她自由,“堂主命我前來看看情況怎麽樣,不知諸位可否講解一番,好叫我能回去複命?”
門外的吃瓜群衆義憤填膺,嗡嗡嗡七嘴八舌就把事情的原狀給拼湊出來。
“上午白術大夫出診,回頭這老頭兒就被人打死了,他家裏把屍體擡來不蔔廬要賠償呢。這姑娘幫忙驗屍做了個公證,戳破老頭兒死因,他報複人家故意把人給推下去。”
“哦!”陌生人一直站在蘇身邊沒有再向前走,倒是來幫忙捆人的千岩軍拿了阿桂的記錄給他看了一眼:“事涉人命,我們要将這些人緝拿審問,不蔔廬的各位,還有這位姑娘……”
蘇幹脆的點了下頭:“我叫蘇,須彌人,來不蔔廬求醫。”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好心的陌生青年側過頭咳了一長串,發現自己被人盯着他低聲吶吶道,“抱歉,偶感風寒。”
“好吧,蘇姑娘,”千岩軍兵士的注意力很快轉回來,“請您這段時間內輕易不要離開不蔔廬,随時方便問詢,我先在這裏感謝您配合提供證據。”
“好的哦,可以,我确實也很難離開不蔔廬。”
蘇笑了笑,她是能通過感知行動自如,但不代表一定不會發生危險。
很快六個來鬧事的人就被千岩軍盡數帶走,擡來的屍體由儀官看守送去往生堂暫時保存。
白術應付完後續走過來上下觀察,确認蘇真的沒有受傷才放下心:“吓到了嗎?晚上讓阿桂做點好吃的壓壓驚。”
用美食緩解驚吓?蘇歪着腦袋品了一下,樂了:“還行,沒吓到,多虧這位先生及時出現。”
一直耐心安靜等待的好心人終于等到了說話的機會:“在下是往生堂的客卿鐘離,蘇姑娘言重了,路見不平人人可為,當不得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