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蘇是個很有經驗的冒險家。

在觀察了相當一段時間後,鐘離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什麽突然插話啊、貿然争論啊、打抱不平啊……不存在的,這些橋段在她這兒根本不可能發生。說書先生與小說家們最愛用的筆墨注定落不到她身上,傳奇與繪卷也只能在她離開後拉開公演的序幕。

現在,她正坐在桌邊撐着下巴傾聽四周,除了端起茶杯一點動靜也沒有。

蘇擡起眼睛,微微側着身子,靈動的眸光在燈火下閃爍。她注意到同行男士的視線,“嘩”一下笑得猶如繁花盛放:“嗯?”

“無事。”鐘離舉杯喝茶,笑而不語。

本來嘛,人人都長了嘴,那就是說話用的。縱使觀點有對有錯卻也是旁人的自由,犯不着一句話聽着不順耳就不管不顧的鬧。再說回來,真想收拾一個人法子多了去了,幹嘛非要仰着臉送上去把自讨沒趣當做個性呢?

客舍裏的商人們吐槽了一會兒稻妻抽風似的“眼狩令”,又紛紛互相打聽有沒有新的商路,中間夾雜了不少人情世故異域新聞。其中有人提起須彌的“死域”越發泛濫,又說到“魔鱗病”發病率變得越來越高,鐘離看了蘇一眼。

“怎麽啦?”她用氣音小小聲和他咬耳朵,“替我擔心?”

鐘離:“……算是吧。”

主要是說話帶起的氣流吹過耳邊有點癢。

“不必替我擔心,須彌的事自然歸須彌人自己折騰。雨林在退化,沙漠在哭泣,疾病在肆虐,這是整個生态系統的病變。”

她放下手裏的杯子,用手指戳着茶盞,戳得它随着她的指尖不停旋轉:“非教令院人士可能不知道,一部分學者喜歡以冥想作為修習方式,希望通過玄學的方式呼喚神明垂眸。雖說總有人不小心搭錯線,到底也只是個小概率事件,可是近來進入‘林居狂語期’以至于被放逐的人數卻在不斷大幅增加。”

她綠色的眸子暗了一瞬,戳弄茶盞的手停了下來。

好好的人說瘋就瘋,沒有點誘因絕對不可能。人類的精神極其脆弱,卻也擁有堪比鋼鐵一般的自我保護機制,除非神明已堕入無序的深淵,否則無論如何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将學者的大腦攪成泥漿。

Advertisement

“冥想?通神?”

大慈樹王已經死亡這件事鐘離是知道的,七神變更只有七神內部最為清楚。當年的塵世七執政到現在,也只剩蒙德和璃月還是舊人罷了。

蘇單手撐着下巴,松開茶盞的指尖蘸着水在桌面上劃出一道又一道橫線。

“以阿紮爾為代表的守舊派始終認為小吉祥草王無法勝任大慈樹王的神冠,甚至不斷有獻祭新王換回舊王的假說死灰複燃。”

她懶洋洋的畫着,嘴角挂着冷笑:“呵,蠢貨。”

能在她臉上看到譏诮的表情,也算是從另一個側面重新認識她了。

“看來你有不同的觀點?”鐘離有些好奇蘇對須彌神明的看法。

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她看上去有一肚子的尖銳牢騷。

“眼看一群人放着嶄新出廠的腦子不用,非要商量着把一個持續工作了幾千年的報廢腦子找回來。而他們自己呢?長個腦袋似乎只是為了讓人弄明白正反面,這還不夠熱鬧麽。”

好吧,這觀點确實有些激進。

“你……不信神。”他得出一個令自己很是高興的結論,蘇倒也坦率,翻了下眼睛就笑:“我為什麽要尊奉神明?對于學者來說‘懷疑’才是最大的美德,有懷疑才有探尋,只有不停探尋求索,真理的面紗才會被人一代又一代接力掀開。”

打從骨子裏她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過,神明保佑下的單次試驗成功不如自我掌控下的次次印證,再說了神明也不能讓生論派學子們的“畢業論文”好好活到答辯時啊!

“而且……”蘇放下胳膊撐在桌子上,微微向前探身靠近鐘離,“我懷疑問題就出在神明身上。”

這話要是放在外面說,提瓦特七國都不能有她的容身之地,所以只能小小聲私下分析。

“換個地方讨論。”鐘離叫了一壺熱茶又要了一匣子點心帶回客舍房間,一副秉燭夜談的架勢。蘇看看櫃臺裏,沒什麽別的東西可吃,只好把白天摘到的日落果交給夥計洗幹淨切塊端走。

重新落座,她捏起水果咬了一口邊嚼邊組織語言,鐘離幹脆把果盤放到她面前,自己喝熱水。

吃掉半只日落果後,蘇想好了。

“教令院禁絕學者展開針對神明的研究。”她先把大前提放出來,“所以我只能在正常的邏輯下進行一些聯想和推測。”

“首先我們知道,赤王文明晚期出現了大量精神失常的祭祀,這一點在沙漠遺跡中很好找到佐證。其次,樹王與赤王是往來頻繁的友人,尤其花神自絕之後,須彌土地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互通有無是可能存在的。然後,五百年前坎瑞亞獸災樹王失蹤,在她的失蹤地賢者們發現了小吉祥草神。”

蘇又開始在桌面無意識的寫寫畫畫。

“五百年後的現在,死域爆發,魔鱗病爆發,發狂的學者人數爆發……局勢一下子變得非常貼近赤王晚期。”

她擦掉剛才留下的各種符號,換了一排繼續書寫:“如果導致赤王隕落的根源從來都沒有消失過,事情就能解釋得通了。”

“樹王是給赤王做過善後的,那個根源傳染并附着在了樹王身上,所以她即便修養了幾百年仍舊無法恢複健康,獸潮來襲時不得不飲恨離世。她是‘樹王’,就像‘花神’的尊號本身蘊含着凋零的結局一樣,‘樹王’是不是擁有‘樹’的特性呢?”

從來常見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诨號,這是只有天才的生論派學者才敢做出的大膽假設。

“須彌的哲學講究輪回,生死始終如一。樹王不是失蹤,她在五百年前就已經死了,但是基于植物可以自我複制的特性,草王就是樹王,但也不是樹王。就好比我從土豆上取下芽尖脫毒,避免了毒素積存導致的減産衰退,保證了産量與植株的性狀穩定。”

鐘離欣慰的給她添茶——這是璃月本土的草木之主,智慧并不下于智慧之神。

“既然如此,那些突發的病症理應痊愈,為何情況變得越來越棘手?”他很想知道她的猜測究竟能接近真實到何種地步。

蘇盯着果盤裏的日落果搖頭:“問題出在草神被監1禁于淨善宮這件事上。”

“她被監1禁了五百年之久,這五百年內須彌一直在教令院的掌控下,教令院又禁止學者接觸神的領域……相當于樹王千辛萬苦準備好了新生枝芽,人類卻把那根希望之枝扔在一旁,潛心研究怎麽繼續種植未曾進行過脫毒處理的舊土豆,還一研究就是五百年。”

“我要是大慈樹王,真得被他們給活活蠢哭了。”她的笑意逐漸變得諷刺。

這個假說阿紮爾連想都不敢想,更別說求證。什麽邏輯什麽理性,早就遠遠扔開,除了呼叫衛兵他發揮的作用簡直還不如須彌城郊菜地裏的稻草人。

多可笑啊,學者的首領居然拒絕想象?

“證據就是那些突然陷入狂語狀态的倒黴蛋,他們并不是搭錯線,而是搭到了真正的、大慈樹王僅存的意識上。就像赤王發狂的祭祀一樣,他們都被前後殺死兩位神明的‘根源’給感染了。”

“要解決眼下的問題,其實很容易。”蘇又擡起胳膊撐着下巴,語氣相當之無辜,“找到大慈樹王游蕩在地脈深處的最後一抹意識,徹底把她‘淨化’掉就是了。難點有二,怎麽找,誰能淨化。”

大慈樹王的子民,好吧,至少表面上的子民張嘴就是針對自家神明的殺招,這讓鐘離很是欣慰——她就不會對璃月自己神下手這麽狠。

“總有人能解決。”他想起的自然是“蒙德的榮譽騎士”,“璃月的大英雄”,眼下正等着乘船往稻妻去的,金發旅行者。

那孩子既熱心又有能力,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是呀,總有人能解決,前提是先把以阿紮爾為首的保守派賢者們解決一下。”

蘇金項圈上的長命鎖在燭光下閃爍着耀眼的金色,她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解決”方式哪裏有毛病。

鐘離忽然覺得她确實該挂個鎖,也許挂一個都還不大夠。就這幅悶聲闖大禍的老璃月性格,真讓人納悶兒她是怎麽溜達到須彌被人給收養的。

她作為人類的推測與他作為神明所記錄下的真實相差無幾,這絕不是個例,肯定還有其他須彌人也做出類似假象。只不過礙于眼下的大環境,他們沒有發出聲音的渠道,這就又要拐回來再看看教令院的結構——

——教令院每年通過考試招收大量帝利耶悉,上學是要掏錢的,而且費用相當不菲,能夠正常畢業的帝利耶悉就可以憑借學識與能力去自謀生路了。

願意留下來繼續深造的全都是志存高遠想要探求真理的學子,他們成為教令院科研進展的堅實基礎。大量的實驗、海量的數據、不斷重複的枯燥工作,這些累活都歸陀裟多,只有課題得到通過他們才能獲得維持生計的經費,而無數看得人眼花缭亂的論文也出自陀裟多之手。

只有完成課題數量的陀裟多熬到一定年限後才能成為诃般荼,也就是可以為帝利耶悉和陀裟多授課的講師。到了這個階段學者們才勉強不必擔心自己會被餓死,有名望有成果的诃般荼經過選舉最終成為各學院相關專業的賢者,甚至大賢者。

從這一長串冗長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最有活力的陀裟多是最沒有發言權的人,只有他的導師诃般荼肯給背書,他的理論才擁有納入讨論體系內的資格。機械而教條的學院派是不喜歡看到年輕人自由自在天馬行空的,不聽話的新人們要麽乖乖聽話搖尾乞飯,要麽直接轉行專心賺錢,一心一意較真的犟種早八百輩子全都餓死了。

所以整整五百年過去,須彌沒有再誕生出任何能夠震驚世人的研究成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