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轉過上林閣右側的花樹,顧未辭卻未順着大路往水榭去。
循着留下苔痕以做意趣的青石板路,他走到了上林苑近西側角門邊。
整修後的上林苑好些舊時景觀都已不見,但這一角着實僻靜,少有精心布置,參天古樹肆意舒展枝葉,遮天蔽日,行在其間,只覺天色都暗了些。
但行過這一程後,再轉出粗粝山石間的夾壁小路,樹影便盡收,視野亦是豁然開朗,入目一片合歡花樹,雖然葉落後枝冠并不蔥茏,但仍有意境。
第一次來上林苑參與春會,有心躲熱鬧的他無意間閑庭信步地到了這裏。
深覺适意時,卻看到了李乘玉。
即使貴為板上釘釘的逍遙侯,李乘玉也不能只仗着君上和皇後的親厚安身立命。
更何況他本就允文允武英姿飒爽,實在太适合在人前鮮衣怒馬,快意風流,顯露出他本就卓然衆人的矜貴優越。
但李乘玉卻棄了風光,跟着他來了這只有天地可見的寂靜深處。
顧未辭又是震驚,又有些莫名的歡喜,還有些不想被李乘玉看出來的羞意,話語間便含了嗔意,苦笑道:“你怎麽總跟着我啊。”
李乘玉踏前幾步,在兩人間留出一個不算冒犯、但也靠近的距離,朗然笑道:“因為我知道你想見我。”
顧未辭反駁:“我怎麽想,小侯爺又怎能知。”
“我知道。”李乘玉擡手,修長指尖向顧未辭心口,“你在意我的,我能聽到。”
也不是沒有男子向顧未辭表示過撩撥。但一般登徒子口中說出的這番聽着只讓顧未辭深覺孟浪的話語,換成李乘玉,竟是有些撩動心緒的震蕩。
那指向心口的指尖明明還差着些距離,卻讓顧未辭有了些正正點在自己心上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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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了眸子,掩蓋雙頰不受控的溫熱,有些無奈低語:“小侯爺你……”
李乘玉打斷他:“你不可叫我小侯爺。太生分,我聽着難受。”
仍是肆意執拗的語氣,卻盈着別樣的委屈和祈求落下。
顧未辭只覺雙頰熱意更深。
他也不知道何時起李乘玉注意到了他,每次遇見總是要與他一起,甚至向他表露了心意。
他多少是感到有些受寵若驚的。
但也不去妄想太多。
畢竟家世前程根基都得天獨厚、本人更是傲然耀目仰慕者衆多的李乘玉,和秉承家訓抱樸守靜的他,再沒人能想到會有什麽陌生客套之外的交集。
更何況,他是男子,李乘玉也是。
本朝雖也有男風之氣,但皇家體面不可不顧,王公貴人在家如何肆意也到底不曾上過臺面。
他一個侯府世子,若是和即将襲爵的逍遙侯真有了與衆不同的關系,那可真是茲事體大。
這樣思慮着,他心底便生了煩悶,話語也直接了好些:“我和你,不可能的。”
“為何?”李乘玉收了笑意,下颚線也鋒利了好些,星亮眸子緊盯着顧未辭,顯得很是在意。
小侯爺這般凝肅模樣落在眼裏,顧未辭竟是覺出幾分可愛來。
壓住心裏擅自滋長的想法,顧未辭答得誠懇:“小侯爺身負逍遙侯府體面。即使真好男風也不可張揚。而我……”
他淡淡一笑:“我既不想讓自己見不得光,也不想被我爹打死。”
“我怎可讓你不見天日。”李乘玉答得自然,“我喜歡你,便要你堂堂正正與我并肩,任誰都也知道我們各有彼此,不生嫌隙。”
若是旁人聽得李乘玉如此篤定地說這話,定然是歡喜的。
顧未辭卻苦笑更甚。
李乘玉總是無拘無束,随心所欲,傲然自矜的他是那麽優越不凡,仿佛天下任何事于他而言都不成問題。
顧未辭暗地裏也和旁人一樣很仰慕肆意張揚又清朗自在的李乘玉。
而比起旁人的仰慕,他還更多了一層羨慕。
每個身負長才的少年人必然都想要發散鋒芒,想要被矚目,被倚重。而他秉承父親意思,只能壓抑這份渴望。
李乘玉是他渴望卻又無法觸及的一種生活。
卻沒想到李乘玉會來到身邊,說,與我并肩。
即使心裏翻江倒海,顧未辭面上也未露聲色。
他要顧慮的東西太多了。
祖母的妹妹嫁往東原,當時兩國關系融洽,但時局變遷,東原國現在兵強馬壯,和北缙國的戰争一觸即發,而與兩國皆接壤的本朝不得不以防萬一。
永寧侯府在朝中的位置,便因和東原國的這層關系變得很是微妙。
永寧侯府上下九十七口人,比起情愛、風光,更重要。
何況小侯爺天人之姿,仰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鲫,一直默默無聞的顧未辭能獨得他的青眼,且兩人都是男子,這多少讓顧未辭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切實際。
他想,李乘玉大概不過是臨時起意,想找些樂趣才會對自己表露心意,若自己真回應了也大概率會是自取其辱。
因此他只冷着不搭理李乘玉,想着從來驕矜鋒銳的小侯爺得不到殷切回應,兩次三次的,也就自然會淡了興致。
只是李乘玉竟是出乎意料的執着。
顧未辭遠着他淡着他幾近一年,他卻越來越誠摯,還越來越因為顧未辭的淡然處之而漸漸流露出旁人不得見的委屈之态,也讓顧未辭越來越對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受。
見顧未辭一如既往的以沉默、不動聲色應對他的坦白,李乘玉嘆了氣,眼裏炫目的光黯淡下來,話語委屈:“我就這麽不讨你歡喜嗎?”
軟下來的李乘玉總讓顧未辭本能的有些無法招架。他移開眸子,卻狠不下心離開,只低聲:“好些人都歡喜你的。”
“旁人與你我何幹。”李乘玉似乎看出了顧未辭低聲中的一些情緒,踏前幾步走到顧未辭站着的合歡樹下,靠顧未辭更近,也專注而期待地鎖住顧未辭的眉眼,問道,“我只在意,你呢?你要我嗎?”
言辭急切,透着緊張。
“我……”
李乘玉微微低頭,愈發靠近,熾熱呼吸撲在了側臉,引得顧未辭心間微顫酥麻的細癢。他別過臉,避開那撩動心思的熱烈,也避開不讓李乘玉窺探他眼底情緒。
但李乘玉不肯放過他的躲閃,聲音更輕緩更柔,卻也有着更不容推拒的堅執,追着問:“你喜歡我嗎?就算一分也成。”
“一分……又何必呢。”顧未辭倒是真有些嘆息之意,“多少人願意給小侯爺十分、百分的,小侯爺就別為難我了。”
“你的一分于我而言勝過旁人百分萬分。”李乘玉仍是不肯放棄,“還有,說過了,你別叫我小侯爺。”
顧未辭擡眼,正色:“乘玉兄,你不必……”
李乘玉也正色:“叫我阿月。”
顧未辭一時間未反應過來,低語:“阿月?”
“我娘和我爹都叫我阿月。”李乘玉輕笑解釋,“我出生時是滿月,月色透進來照在我粉雕玉琢的臉上,我娘說,世間最好看的人就是我。”
堆疊的刻意疏離被腦中月色如玉的畫面沖淡,顧未辭沒忍住輕笑出聲:“不知羞。”
李乘玉看着顧未辭唇邊綻開的笑意,竟是有些癡了,話也說得更直白:“太過羞怯,就會錯過阿眷了。”
那是李乘玉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卻并未讓顧未辭覺得冒犯。但他仍然提醒:“乘玉兄,你有些失禮了。”
李乘玉淡笑,音聲帶着旖旎之感:“阿眷的名真好。年年歲歲,眷眷情深。”
這話說得更有些失禮了。但李乘玉微微垂眸執着看過來的眉眼間期許的光、顫動的緊張,又在顧未辭心間撩動了酥麻的癢。
從來傲意的小侯爺為了自己而生出的慌亂,比起其他任何,都更讓顧未辭無法招架。
是那一刻他覺得,也許和李乘玉并肩一起走一條路,并不是那麽不可想象。
正當其時,李乘玉的随侍長清找來了這處,急聲告知君上皇後問小侯爺去哪兒了。
顧未辭淡着聲道:“乘玉兄,請回吧。”
“叫我阿月。”李乘玉不理長清的催促,認真道,“月滿人團圓,如我待你之心。”
那時心間猛烈地被撞擊的悸動,是他們真正的開始。
那時他也真以為,也許一切真的可能圓滿,如月圓。
風吹過,蕭瑟枝葉簌簌作響,日光傾斜了角度,本就淺淡的暖意盡皆散去。
天穹之上有蒼鷹振翅飛過,舞動的翅膀帶起了風,從天幕之上席卷而下,一陣狂風驟然驚起,将顧未辭的發尾都拂亂。
沒有穿禦寒的大衣,是有些寒意。
聽說欽天監已推演算過,上林苑地勢特別,将選定吉時後全數拆除,重建一座祭祀天地的上林宮。
這處合歡花樹也将再無覓處。
世有盛衰,物有興亡,本是自然。
但心裏湧起來酸澀的悵然,也是真的。
只是現在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這惆悵的無力,酸澀的忿意,是源于這獨屬于他的風景再不可複,還是在此之外,多少和李乘玉有些關聯。
風再漫天席地底揚起,刺骨寒意鑽進衣裏,逼出瑟瑟的冷。
走吧。他想。
最是人間留不住,物是,人也是。
他轉身。
才發現身後站着李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