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章

第 52 章

從行館到前鋒駐紮之處的路程不短,顧未辭沒有騎馬,只面色沉郁地向前走着。

終于走到了前鋒營,他心裏紛亂了一路的思緒也有了歸結。

他并不用在意見到時李乘玉要做什麽,要說什麽,支撐他從行館來到此處的動力只是要把手裏逍遙侯府的印鑒還給李乘玉而已。

前鋒營的守衛并不識他,原本并不讓他靠近李乘玉的軍帳,但聽得他是永寧侯世子後便瞬息變了态度,恭恭敬敬把他引入了軍帳。

李乘玉并不在帳內。顧未辭叫住要去給他張羅茶水的守衛,問道:“小侯爺何在?”

守衛一怔,回應:“小侯爺不在前鋒營。”

顧未辭又問:“今日他未回來過麽?”

守衛搖搖頭。

這個答案并未出乎顧未辭的預料。他接着問:“小侯爺是自那日與北缙交鋒之後便再未回來過麽?”

守衛面色有了些哀戚,輕輕點頭:“是。”

顧未辭心中一頓,想了想,又問:“三皇子方才來過麽?”

“來過的。”守衛答,“三皇子也是來找小侯爺的。但聽得小侯爺未曾回過軍帳後,與守備将軍說了會話便回城內去了。”

李乘玉不在,顧未辭也并不打算留在此處等人回來。他思考着是把印鑒留在李乘玉軍帳的幾案上還是去找守備将軍轉交。

見顧未辭不再問話,守衛也退出了軍帳。

李乘玉雖好些天沒有回過軍帳,但日日有人打掃,軍帳裏倒也不髒亂,床榻上的被褥旁有一套浴衣,只一眼,顧未辭便認出那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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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是留在了扶疏院的盥室忘了收走的吧。

自他們分開之後到如今,李乘玉雖然終于從偏執不放到能夠保持距離不再打擾他,但他明白,李乘玉的心事始終沒變。

去取秘果是為了讓他重凝真氣,補好破碎的玉扇、随身帶着他的浴衣,在奉濟寺不聲不響地點上那盞若非洛聽筝遇襲他便永遠不會知道的長命燈,且許下那麽極致的誓約,以及他也許如那盞長命燈一般永遠也不會知曉的種種,都是證明。

若說他不覺得李乘玉用心深重,定然是不對的。

甚至許青川曾經問過他,到底李乘玉證明到何等地步,他才會願意重新接納李乘玉。

想來旁人看他,會有些覺得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而他卻過于冷然,甚或認為他鐵石心腸。

他不是聖人,對李乘玉的源于情愛的、曾經期待過的種種變為後來的諷刺與不堪,他有怨恨,也有憤怒,也有從此再也不會原諒李乘玉、也不會與他再有交集的決意。

只是縱使到得此際,他對李乘玉的怨恨與怒意已消散好些,也不再覺得李乘玉是虛情假意,也并非不為李乘玉這般的執拗而動容,但他仍然不覺得有與李乘玉重修舊好的必要。

他的心裏已無曾經的熱意。那些曾經肆意生長的癡戀,撩動心緒的息息情動,見之則喜不見便無法不生念想的缱绻,都像是前生的雲煙,隔着渺然的距離,再靠不近,也再不撩不動心頭的期待。

但李乘玉把林昭清捉回來這一舉措,還是讓他心裏有了些長久未曾有過的、陌生的觸動。

只是……

不再讓自己想下去,顧未辭從那套浴衣上收回視線,踱步到幾案前,把手裏包着逍遙侯府印鑒的巾帕輕輕放下。

擡手時,衣袖帶拂了案邊的書箋。

最上層的空白紙箋飄搖着被拂到一旁,露出其下的紙箋。

密密麻麻,卻也只得一個眷字。

而那寫滿了眷字的紙箋上也濺了好些墨點,細看,卻都是血點。

一如李乘玉此前到靈犀別院送去秘果時白衣上濺下的點點血跡。

顧未辭心下一動,拿起那疊紙箋一一翻閱。

每一張都寫滿了眷字,而大多數,都有位置不一的斑斑血點。

落在黑色的字跡之間,幹涸成枯瘦的暗紅色,如被寥落清冷寂然凜冽的殘冬冰意絞殺掉鮮豔生氣的桃花碎瓣。

把手裏紙箋放下,他視線落在那包着逍遙侯府印鑒的巾帕上。

在行館中,執墨把印鑒給他看時,心下湧出的不安終于具象成型:李乘玉并非想要用重凝真氣的秘果讨好他,也并非在用逍遙侯府試圖感動他或者交換他的原諒。

李乘玉在做的,是托孤。

猛地把巾帕連同印鑒重新拿起,在手心握緊,他快步向軍帳外走去。

端着一盞熱茶正待掀起軍帳外簾的守衛正正與顧未辭撞了個準,一盞熱茶全然蕩起,落在顧未辭的胸前。守衛吓了個結實,顧未辭卻恍然未覺,只向守衛道:“我回行館。”

守衛放下杯盞,跟着顧未辭走出了軍帳,要送顧未辭離開前鋒營。

他們走得幾步,忽然聽得一聲烈馬長嘶。

顧未辭被這嘶鳴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循聲看去,那嘶鳴的正是李乘玉的白馬,李乘玉叫它小白龍。

小白龍又嘶鳴起來,聲氣頗悲涼。顧未辭走過去,輕輕撫了撫它的脊背,又拍了拍,卻無言。

守衛忽然問道:“世子是騎這馬回城內麽?我去打點馬鞍。”

這戰事膠着之時戰馬很是珍貴,顧未辭搖搖頭:“你們更需要戰馬。”

“這匹馬我們都無法近身。便是馬身上的小侯爺的血跡,都是長清前幾日來,它才讓長清近身清洗的。”守衛道,“我看它對世子很是溫順,才以為世子能駕馭它的。”

小白龍是李乘玉自小養大的,性子很是倔烈,但顧未辭第一次在逍遙侯府的馬廊見到它時,也是這般擡手撫了撫它的脊背,又拍了拍。

李乘玉得意道:“除了我,小白龍對誰也都不肯親近,就是秉忠叔與長清都花了好些時間才與它親近,卻唯獨對你溫馴非常,它也認你是主人,可見我們就是姻緣天定。”

他初時也不信,只當李乘玉逗他,卻在後來才發覺李乘玉說的确是事實。

可若真是天注定的姻緣,他們又怎會走到如此地步?

小白龍又嘶鳴一聲,用側臉去貼顧未辭的手心,似乎是在憂心那傷口崩裂在它身上落滿熱血卻已杳然無蹤的主人。

顧未辭溫和地撫着小白龍的臉頰,又貼近它耳邊輕輕說了句話。

小白龍像是被安撫住了,低低嗚咽一聲,不再嘶鳴。

直到顧未辭走到前鋒營盡處,身影即将消失時,它才又高聲久久地長嘯一聲,似是在為顧未辭送行,又似是在與顧未辭約定。

回到行館,天已黑透。行館門外的燈已燃起,但為節省資源以備戰事,平時全都燃起的燈現下并未全然亮起,而是隔着三盞亮起一盞,燈芯也被刻意調整以節省燈油,以至于本該是氣派敞亮的行館大門外的大街竟是比這冷冬還顯得蕭瑟。

執墨等在這黯色的盡頭,擡腳向顧未辭飛奔而來,同時高呼:“世子!三皇子等你好久了!囑咐說一旦你回來就馬上去見他!”

三皇子急切如此很是少見。顧未辭問道:“小侯爺在麽?”

“小侯爺?”執墨眨眨眼,搖頭,“不在啊。世子去前鋒營不是去找小侯爺麽?他不在前鋒營啊?”

見顧未辭沉吟不答,他又急着催道:“三皇子真的挺着急的,世子快去吧。”

到了清韻別院,顧未辭進了東堂,愕然發覺長清竟然也在。

而且面上似有淚痕。

匆匆向三皇子行過禮,他便即刻問長清道:“你知道小侯爺現下在哪?”

“我不知道。”長清的聲音也哽咽着,“自正月十六小侯爺在戰後失蹤,我便再未見過小侯爺了。”

他猛地向顧未辭跪倒,嘶聲哭道:“世子,求你救救小侯爺。他知自己負了你,一直心下郁結,在京城時國師與太醫已說他神思郁結以至于心脈不通,久而久之筋脈錯亂,氣血不調,若是不靜心休養、舒緩心思,便是氣血崩亂而亡的死局。可小侯爺他……”

揪住顧未辭的衣角,長清哀聲:“靜心休養、舒緩心思,這不是等于讓小侯爺不再惦念世子麽?小侯爺哪裏可能做到呀?而且他讓國師給了他封閉心脈的藥和符,讓他得以支撐着身子,但國師說過這無異于釜底抽薪,不但必死,且過程極其痛苦。但小侯爺他……誰勸得住呢?我聽說他今日回來了,趕來找他,卻得知他還去取了秘果、抓了林昭清……小侯爺這麽折騰,真的是熬着命數的,現下他連我也不見,不知所蹤,我擔心……”

他恸哭:“往日小侯爺是被奸人設計蠱惑才與世子離心離德,但到得如今全天下只有世子能勸得動制得住他了,求求世子找一找小侯爺,保他命數!”

長清撲過來時執墨也趕着上前來。但他原本是想讓長清揪緊顧未辭衣角的手放開,此刻卻是扶住長清,埋在長清肩頭也哭了起來。

這一團哀戚讓顧未辭一時間無法反應,半晌沒有動作也不出聲,阿紀跟着進來,見執墨這般情狀,不由得嘆聲過來,拉起執墨,又向長清道:“三皇子急召世子定然是有大事,咱們先去廊下候着成麽?”

長清點頭,卻還是哀凄又期待地看顧未辭。顧未辭輕輕點了點頭,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終于和執墨相互攙扶着出了東堂。

三皇子對于這一團亂并無責備,倒是眉心緊鎖看向顧未辭:“我以為事情已經很糟了,但若是乘玉還用了封閉心脈的藥,這可是更糟了。”

顧未辭沉默一會,啓唇低聲:“有多糟?”

“我知乘玉未回前鋒營,便回城來審了林昭清。”三皇子擡手,把顧未辭輕輕按在椅上讓他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他喝口茶,斟酌着說道:“林昭清說,他在乘玉身上落了蠱。”

蠱?

顧未辭擡眼。

三皇子看着他的眼睛,凝重道:“是北缙國師的邪門玩意。林昭清若真氣被廢或被取性命,乘玉便将被反噬,受萬蟲噬心而死。”

“那便不廢林昭清的真氣,也不取他的命。”顧未辭道,“審過之後,該當何種刑罰、如何處置,君上自有裁定,該還的,他逃不過。”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林昭清的真氣在北缙就已經被廢了。”三皇子嘆息,“是乘玉親手廢的。”

一句“為何”堵在喉口,顧未辭沒有問出來。

其實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因李乘玉昏睡不醒而去龍出淵取螢月果以至于真氣盡散,後來能重凝他真氣的螢月果也被林昭清借口用掉,李乘玉要還他,親手廢了林昭清的真氣簡直是理所當然的行為。

可……

“他不知道林昭清對他落了蠱嗎?”

三皇子苦笑:“他知道。他在時安城找到林昭清時林昭清便明明白白告訴了他,一來想要挾他,二來也想借此自保。可乘玉他……”

三皇子沒有說下去,顧未辭也沒有再問,為什麽。

偌大的東堂中,只剩下一片森然的寂靜。

過了良久,三皇子開了口,輕聲向顧未辭道:“據說那蠱毒發作後,乘玉會受足七日萬蟲噬心之痛,最終于第七日的子時暴斃。我想他該是不願讓你見他被蠱毒折磨得形容失措痛楚至瘋癫情狀,也是不想讓你因他如此而被迫對他溫和,所以才躲了起來。我也已讓城內及城外各人與守軍都多加留意尋找。奉濟寺主持大師也已請國師趕來欽州,如能盡快找到乘玉,也許國師與主持大師會有法子。”

顧未辭垂眸:“但他若是決意不想讓人找到,就沒有人能找得到他。”

三皇子頗為無奈地贊同,卻也堅持道:“可我們總得盡人事。”

茫然點了點頭,顧未辭握緊了那逍遙侯府的印鑒。

東堂半閉的窗被忽然旋起的風吹動,啪地猛烈閉上了。

像一聲夏然而止的深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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