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夏雖已暮,可正午的暑熱,還是将人的汗直直逼了出來。
樂知許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她正提着裙裾,赤腳站在盛滿了男子衣物的大木盆中,雙腳交替踩着,嘴裏還不停念叨。
“應該是這麽洗的吧,電視劇都這樣演。”
“看在這麽多年,花的都是你的錢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你洗幾件衣裳,姑奶奶我活了兩輩子,還從來沒洗過衣裳呢。”
說完,低頭看了看浸泡在水裏的腳,“瞧瞧,腳都泡皺了,時雲起,今天過後,你我可真的是兩不相欠了。”
又胡亂踩了好一陣,她跨出水盆,将水中的衣物,一件件甩在晾繩上。
衣物未經過擰幹,一經展開水便嘩啦啦流下,她躲閃不及,被濺了一身,裙角都濕了。
“真是...”她俯身再拎起一件,雙手扯住衣領,奮力一甩。
水霧直擊面門,她下意識眯起眼,可下一秒,卻聽到什麽東西撞在一旁假山石上,破碎的聲音。
“什麽東西啊?”她将衣裳丢回盆中,上前幾步,蹲下來查看。
原來是一枚漢白玉珏,下面綴以绛紫色流蘇,可惜現在已經碎成兩半了。
“啧。”她把玉珏碎片拿在手裏翻看,“可惜了。”
*
未央宮宣室殿前,皇帝身旁的常侍蘇善,正揣着手候在階下。
瞧見時彧踱着四方步過來,蘇善忙向前迎了幾步,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擡眼笑道:“大司馬從宿陵邑過來,着實是辛苦,陛下體恤您,命奴婢日夜催着工匠,趕建您的宅子呢。”
“辛苦。”
蘇善一怔。
都說這位新上任的大司馬狂傲不羁、言辭鋒利,怼起人來絲毫不留情面,就連三朝元老嵇羊,都在大殿上,被他怼得啞口無言。
這頭一個照面下來,好像并不像傳言中那樣能言善辯,反倒惜字如金?
只稍稍頓了一下,蘇善忙側身讓路,“大司馬還是快進去吧,陛下還等着呢。”
時彧撩袍入殿之時,皇帝的手,正探入懷中美人的衣襟內,美人媚眼如絲,嘴邊溢出嬌嗔聲,氣氛暧昧至極,讓人不忍直視。
蘇善面露難色,心下盤算,是弄出點動靜提醒皇上,還是領着人不動聲色退出去?
得,還是提醒吧,這要是退出去,不定要候到什麽時候呢。
打定了主意,剛一擡頭,卻發現時彧已經走到前面去了。
“陛下。”
皇帝一驚,觸了電似的把手抽回來,一旁的美人驚慌失措地掩了掩衣裳。
“咳咳,時卿,你來啦?”皇帝暗暗朝美人擺了擺手,示意她下去。
時彧無視倉皇而逃的美人,正色道:“昨日陛下未上朝,說是龍體抱恙,如今看來,該是無礙了。”
皇帝幹笑兩聲,“好多了,呵呵,好多了。蘇善,賜座,上茶。”
“是。”
皇帝比時彧長不了幾歲,因着嗜酒縱欲,瘦得快脫了相,眼眶深凹,在宮燈映照下,形成兩個漆黑影團,顴骨又高高凸起,遠遠望去有些駭人。
很快有宮人端來矮案,時彧在蒲團上跽坐下來。
“時卿啊,”皇帝撫案笑吟吟開口道,“你住在宿陵邑,來回也不方便,不如,就先在宮裏住下。”
時彧擡眼,“這恐怕不合規矩。”
“其他人是不行,時卿你的話,沒人會說什麽。”皇帝手指摁着太陽穴,苦惱道,“你不知道,鋪天蓋地的奏章,已經把朕的書房堆滿了,朕看着就頭疼。”
時彧面無表情,“所以,陛下是想讓臣代您批奏章?”
皇帝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令先尊就曾奉先皇遺命輔佐朝政,如今時卿,也算是子承父業,名正言順嘛。”
“不可。”
雖然早就有準備會被拒絕,皇帝還是不死心,探身問道:“為何?”
“陛下也說了,臣只是輔佐。”時彧理了理袖子,又擡眼望向皇帝,“兩年前臣便谏言,需尋得名儒老臣,為陛下日日講經,使陛下明天子之重責,知民心之所向。嵇老受國丈舉薦,出任經筵講官,可自他講經以來,陛下怠政卻更勝從前,可見他,不堪重任。”
“這...”皇帝語塞。
之前不喜歡讀的書,登基做了皇帝之後,就更加不會去讀了,選嵇老做經筵講官,還不是因為他年紀大,糊塗好糊弄。若是被換成時彧的人,指不定要遭什麽罪呢。
想到這,皇帝試圖為嵇老開脫,“嵇老畢竟年歲大了...”
時彧點頭,“難得陛下也認同臣的看法。”
“不是...”
“嵇老一生為國鞠躬盡瘁,還請陛下在他告老還鄉時,給足其體面。”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再多掙紮也是于事無補,皇帝無奈嘆氣,點點頭道:“就按時卿說的辦。”
時彧又道:“那新的經筵講官,陛下心中可有人選?”
皇帝托腮想了半晌,忽然靈光一現,道:“對了,國丈今日給朕舉薦了一個人,名叫吳言,年紀與朕相仿,胸懷文墨,虛懷若谷,是個難得的人才。”
“臣從未聽說過此人。”
“我朝疆土廣袤無垠,人才濟濟,被埋沒也是有的。”
時彧語氣裏沒有一絲波瀾,“那國丈久居長安城,是如何知曉此人的?難不成是上門自薦?”
“這...”皇帝再次語塞。
連着被堵了兩次,索性賭氣不再開口。
“為陛下講經,人選需得慎重再慎重,不然別有用心之輩,趁機給陛下灌輸些,荒誕無稽之談,于百姓就可能是潑天大禍。”時彧緩聲道,“既然陛下龍體欠安,選人這種小事,還是由臣來做吧。”
意料之中,君臣不歡而散。
蘇善将時彧送出殿外。
時彧問道:“蘇常侍,今日殿中伺候的,是哪位美人?”
“哦,是今年入宮的卓美人,交州太守之女。”
時彧若有所思點頭,“蘇常侍留步吧。”
側耳聽了許久,再聽不到說話,卓美人蹑手蹑腳從後殿出來,藏在柱子後面偷看。
皇帝正煩悶,扭頭看到她,輕輕招手,“來,到朕身邊來。”
卓美人欣喜跑到皇帝榻前,擡眼看到他神色陰郁,媚聲道:“陛下不開心?”
皇帝沒說話,伸手将她攬在懷裏,另一只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卓美人眼睛望向殿門,“陛下乃是一國之主,為何要聽他的話?”
“你以為朕想嗎?”皇帝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酒,眼神陰鸷望向殿外,切齒道,“過去的幾年裏,要不是他的四十萬玉人軍,我們大庸國,早就分崩離析了。”
卓美人為皇帝把酒斟滿,撇嘴道:“可如今不是河清海晏,政通人和了嘛!”
“政通人和?”皇帝冷笑出聲,“那是因為,自朕登基以來,所有重大決策,都是他時彧做的!攘外安內,恩威并施,使得萬裏肅清,士民悅服,之前對他頗有微詞的幾股勢力,如今都對他投誠,只怕有朝一日他想要朕的皇位,朕都不得不拱手相讓。”
“那陛下您就甘心被他壓一頭麽?”
皇帝将酒飲盡,将酒盞頓在案上,“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卓美人坐起身,柔媚的目光變得犀利起來,“陛下,您是正統皇室血脈,若您下定決心除之,只需要給他安一個篡位的罪名,屆時諸侯讨伐師出有名,諸多勢力聯合起來,還怕壓制不了他的玉人軍麽?”
皇帝雙眼一眯,饒有趣味道:“說下去。”
卓美人備受鼓舞,繼續道:“大司馬他功高震主,本就有篡位的嫌疑,只要放出風聲去,一傳十,十傳百,假的也能變成真的,只要浔陽公主的赤狐軍不插手,我們就——啊!”
沒等她說完,皇帝一把扯住她腦後的發,惡狠狠道:“這些話,是你阿父教你說的?”
“不,不是的,陛下饒命!”卓美人被迫昂起頭,吃痛之下眼淚奪眶而出,“是妾多嘴,妾不該妄議朝政,妾該死,求陛下饒命!”
皇帝冷哼一聲,手上用力一甩,将人整個甩翻在地,卓美人顧不得頭皮鈍痛,忙起身伏在地上。
“你們一個個,都當朕是傻子麽?朕是忌憚他沒錯。”皇帝見指間還有長發纏繞,嫌惡地甩了甩手,“按你說的做,恐怕朕要死在他前面!來人吶,卓美人聽信讒言,妄圖離間君臣,罪無可恕,拖出去杖斃!”
“不要啊,陛下!”卓美人瘋狂搖頭,一邊掙紮一邊哭喊道,“妾再也不敢了啊!陛下,陛下!”
聽着哭喊聲越來越遠,皇帝阖上雙目,長嘆一聲,“蘇善,傳茹夫人來。”
*
遠遠地見時彧從宮門內出來,扶桑忙備好杌凳,待少主公來到跟前,提臂攙扶他上車。
待他坐穩後,命車夫發轫,扶桑退了兩步,疑惑道:“流光,少主公的白玉珏呢,怎麽沒戴在身上?”
“白玉珏?”流光努力回憶道,“糟了,好像夾在換洗衣物裏,忘了拿出來了。”
見對方一臉無奈,流光攤手道:“不過就是忘記了,反正浣衣女...”說了一半,後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怎麽了?”
流光神秘兮兮拉過扶桑,“出門前,少主公生氣,罰少夫人洗衣裳...正常洗衣裳之前,都會仔細檢查的,對吧?”
扶桑嘆口氣道:“還是快回去吧。”
等主仆三人回到言心居的時候,已是申時正了。
一進院子,看到晾衣繩上搭滿了衣裳,時彧滿意地點點頭。讓她吃點苦頭,長長記性也好,免得一張嘴什麽都往外說。
想到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耳根逐漸染紅。
“少主公,您這耳朵是怎麽了,怎麽這麽紅啊?”流光茫然伸手去指。
“多事。”時彧剜了流光一眼,拍掉那伸過來的手,轉身朝主屋走去。
院子裏有些灑掃婢子在做事,見到時彧紛紛行禮。
經過何為榭的時候,瞥見樂知許主仆三人,正頭挨着頭,圍在石桌旁研究着什麽。
兩個婢子不是應該在祠堂罰跪麽,怎麽都跟沒事人兒似的?
時彧的眉頭不禁又皺了起來。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主仆三人,都該好好學學規矩才是。
幾步來到跟前,三人都聚精會神,竟然沒人發覺。
“咳咳。”時彧清了清嗓子。
三人幾乎是同時一哆嗦,扭頭看到他,像耗子見了貓似的慌慌張張起身,還頗有默契地并排站好,用身子擋住石桌。
“少,少君侯。”
樂知許讪笑,“呵呵,您怎麽回來這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