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她雪亮的眸子裏透出一絲慌亂,兩只綠松石的耳墜搖擺不停。
時彧雙手負在身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兩個應該還在受罰。”
秦睿和昭然心虛對視一眼。
“是。”樂知許笑道,“我特意問了她們您的原話,您說的是:‘主子不傳的時候,就去祠堂跪着。’我這不是...嘿嘿,傳了嘛。”
時彧臉色鐵青,“找我話裏的漏洞是吧?”
“不敢不敢。”樂知許讪笑着搖頭。
流光努力壓平嘴角。
“去跪吧,跪到你們主子就寝。”時彧語氣不容置疑。
見三個人擠來擠去,卻不肯走,他又冷聲道:“不跪就拉出去打!”
“跪,跪。”樂知許忙推搡二人,道,“快去。”
“夫人...”
“沒關系。”
兩名侍女依依不舍離開,只剩她一個人,她故意端平袖子,努力讓自己的遮擋面積更大些。
故弄玄虛!
時彧扭頭道:“扶桑,去看着她們兩個,要是誰膽敢偷懶,打!”
“是!”
樂知許看着一個黑影,疾風似的竄了出去,不由得擔心起來,目光緊緊追随,“哎——”
時彧趁機繞過她,探頭看見石桌上的物件,楞了一下。
“這不是我的白玉珏嗎?”他伸手去提起配繩。
樂知許忙回身去阻攔,“哎你別拿——”
但是已經晚了,時彧已經将白玉珏提了起來,滿腹疑團問道:“這怎麽會在你...”
啪!
話沒說完,手裏的白玉珏突然裂成兩半,帶着流蘇的下半邊自由落體砸在石桌面上,又碎成了兩塊。
時彧拎着半塊玉珏,怔在當場。
樂知許手剛伸到半路,還懸在空中來不及收回,見狀,不由得偷瞟了下玉珏的主人。
這個表情,怎麽說呢?震驚、愠怒、不敢置信...各種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
她确定她攤上事兒了。
“碎,碎了!”流光上前一步,将玉珏碎片拾起捧在手心,愕然道,“這可是先君侯,留給少主公的唯一一件東西啊!”
果然,只要不小心打碎的東西,就一定是極其寶貴的孤品。
“呃...”她吞了吞口水,“這個,我可以解釋,我不是故意...”
“不必了。”時彧單手負在身後,冷臉道,“樂知許,昨天晚上你醉了,我說的話你可能沒聽清楚,那我再說一次。”
他上前一步,盯住那慌亂的美眸,聲音裏快要結出冰來,“當初娶你,是為了保下你樂氏一族,形勢所迫,并非我所願,如今天下初定,樂氏再無滅族危機,你我也該各走各的了。”
“你...什麽意思?”
“我曾對王父起誓,五年內不休妻不和離,如今還剩下三個月,三個月後,你我便和離,之後再無瓜葛。”
随後他将手中的半塊玉珏放在石桌上,轉身走掉,流光見狀也将手中碎片放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之後離開。
留她一人在石桌旁,看着玉珏碎片發呆。
“女公子,我說得沒錯吧?”
王楚容主仆二人站在不遠處,看着發生的一切,香庭掩口笑,又道,“少君侯是不會喜歡她的。”
“玉珏碎了。”王楚容望着時彧落寞的背影,喃喃道,“表兄一定很傷心。”
“那女公子快去安慰安慰少君侯吧,之前女君送來的葡萄酒還有些,要不要婢子去拿?”
主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翻書簡的聲音。
扶桑看着紋絲未動的食案,無聲地嘆了口氣,默默端走了。
流光在一旁,幾番欲言又止。
時彧目光未離開書簡,“說。”
“少主公。”流光頓了頓,“其實白玉珏的事,不怪少夫人,是我早上忘了收,夾在衣裳裏,一并給她抱了去。”
時彧鼻子裏“嗯”了一聲。
“是真的!”流光焦急上前一步,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身子,将九枝連盞燈的光影擋去了大半,“我若有半句...”
時彧皺眉,“走開點,擋光。”
“哦,是。”流光來到書案前,雙膝一屈,跪了下來,悶聲道,“少主公要罰,就罰我吧,別怪少夫人了。”
時彧放下書簡,平聲道:“天意使然,我誰都不怪。”
主子越是這麽說,流光心裏越難過起來,自責道:“平日裏您和扶桑,總叫我做事細致些,我也不聽,如今釀成大禍...您想事情的時候總愛摩挲那枚玉珏,現在可好,連最後一個念想也沒了,我...”
“你現在是要我反過來安慰你麽?”
流光連忙搖頭。
“說到底也不過是件死物而已,是我執念太深了,借此機會,放下也好。”
時彧垂着眼睑,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反正...反正我就是覺得,少主公您向來與其他女子,至少保持五尺距離,少夫人是少有的,能,能接近您的女子,總不能因為我...”
“流光。”他張口打斷,“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是。”流光垂頭喪氣從地上起來,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周遭又重新安靜了下來,窗外樹梢偶爾有蟬鳴叫幾聲。
時彧摸向空空如也的腰間,輕嘆了口氣。
“阿父,皇帝昏庸,荒淫無度,登基數年仍視朝政如兒戲,經常無故罷朝,今日竟還想讓我住在宮裏,好替他批閱奏章,您為這樣的人征戰四方,最後連命都搭上了,真的值得嗎?”
自然沒有人會回答他。
就這樣呆坐了大半個時辰,再想捧起竹簡看的時候,發覺燈已經滅了幾盞,屋內昏暗得看不清字了。
他撐膝起身,剛來到門前,聽到門外對話。
“女公子請留步。”是扶桑的聲音。
“我只是想看看表兄,确認他沒事我就走。”
一個蠻橫的聲音橫插了進來,“你不過是一個小小侍從,敢攔我們女公子?還不趕緊進去通報你們主子?”
時彧上前把門打開,王楚容身後的侍女,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扶桑,點燈。”
“是。”
“表兄。”王楚容一臉關切,“我聽說了表嫂打碎白玉珏的事,相信她也不是故意的,表兄千萬不要責怪她。”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也沒想責怪。”時彧頓了頓,擡眼往院子裏望了望,“是她叫你來求情的?”
王楚容搖頭,“不是。”
“那你是聽她說了什麽?”
“未曾,表嫂剛才便出門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時彧盯了她好一陣,“有意思。”
“什麽?”
“提起你表嫂的時候,你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屑,雖然轉瞬即逝,可我還是看到了。既然你并不喜歡她,為何要替她求情?”
王楚容一怔,不自覺後退一步,搖頭道:“我,我沒有。”
時彧指着她腳下,“後退一步,呈防禦姿态,說明你剛剛那句,是謊話。”
“不是的...”
香庭忍不住開口,“少君侯,我們女公子不過是看您心情不好,特地帶了葡萄酒來,看看能否幫您舒緩心中郁結,您倒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時彧冷笑,“琅琊王氏以家規嚴謹聞名于世,是舅父這個家主太過和善,還是這位侍女有什麽特殊身份,表妹竟能縱容下人随意插嘴?”
香庭忙颔首,不敢再開口。
王楚容則死死咬住嘴唇。
時彧探手拿過香庭端着的酒壺,放到鼻下聞了聞,“酒我收下了,王家下人我不便處置,表妹你自己看着辦吧。”
轉身轉到一半,想到什麽似的又轉回來,“我身邊這兩個,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并非什麽小小侍從,你給我記牢了。”
說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香庭驚魂未定,用手撫住心口,妄想能壓住狂跳的心髒。
之前有傳聞說,這位年輕的大司馬,光用言語就能把人扒層皮,還以為是世人誇大其詞,真正身臨其境體會才知道,被扒光了站在人前的那種感覺,到底有多可怕。
那是由心底而生的慌亂,迅速蔓延到身體各處,令人毛骨悚然。
王楚容把嘴唇咬得快要滴出血來,死死盯着那緊閉的門良久,這才一跺腳,轉身離去。
屋內重新恢複光亮,時彧撩袍坐了下來。
扶桑見主子神色疏朗不少,擡手為他斟了杯茶,道:“我本就是您的侍從,那侍女也沒說錯,您又何苦為難女公子呢。”
“不過是看不慣她那口蜜腹劍、言不由衷的樣子罷了。”時彧捧起書簡,嗤笑道,“琅琊王氏世代盤踞青州,教養出無數名門夫人,怎麽會跑到宿陵邑來尋什麽刺繡大家,就連借口都這麽敷衍。”
扶桑将茶盞推到主子手邊,笑笑沒再說話。
在少主公身邊伺候多年,這主動上前示好的女子,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表白的方式多種多樣,結果卻都一色的铩羽而歸。
問起緣由,少主公竟只吐出兩個字:虛僞。
有佯裝受傷求助的,有假意不識偶遇的,再浪漫的邂逅,在少主公這裏,都因披着謊言的外衣,而顯得內裏也同樣不真誠。
*
樂知許伏在浴桶邊,半眯着眼,好像就快要睡着了。
霧氣蒸騰,秦睿舀了一瓢水,輕澆在她光潔的背上,白皙的皮膚因水溫變得粉紅,逐漸收攏的纖細腰身,沒在撒了花瓣的水中,惹人浮想聯翩。
“夫人,您累了吧?那今日就不幫您沐發了,您早點歇息。”昭然輕聲道。
“嗯。”她應了一聲,不一會兒又睜開眼,嘆了口氣。
“怎麽了?”秦睿問。
“我跑了幾家玉器行,都說玉珏這種程度的碎裂,根本修複不了,這回我欠他的,是還不清咯。”
秦睿勸慰道:“夫人倒也不必沮喪,臨近宵禁,怕是您也沒能走遠,宿陵邑裏沒有能人,興許其他四個陵邑,或者長安城有呢。”
“對啊!”昭然興奮道,“淄陽侯世子見多識廣,明日婢子去他府上問問,看他有沒有辦法。”
樂知許騰地起身,“對啊,向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