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第 23 章

疏狂飛雪中, 稚陵聽到有響動,指尖一頓,錯彈了一個音。她擡眼望去, 并未見到有人出現,想來只是風吹竹動, 疑是人來。

虹明池畔人跡稀少的竹林深處,落雪覆蓋小徑, 就只有她過來時留下的一行腳印。

她原也沒想到此處還有這樣偏僻的一座小亭,雪竹掩映, 靜谧少人,适宜練琴。

日色西斜, 林中漸漸昏暝, 她想着該回去了。小亭四面通風, 手指凍得通紅僵硬, 她呵了呵氣,才抱起琴離去。

回承明殿取近路, 便要路過虹明池上飛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橋。

時值傍晚,雪霧茫茫,望仙橋上綽約一道纖細人影正在橋上舞劍。袖衣翩飛, 斜陽将她的影子拉得極長,水面朦胧倒影,劍光紛紛。

稚陵抱着琴,在原地望着謝疏雲舞劍望了好一會兒, 她舞起劍來,何其的潇灑快意。

她心中羨慕不已。

她輕輕喟嘆, 等謝疏雲走了才離開。

回了承明殿,臧夏連忙迎着她接過琴放到琴臺上, 泓綠打了熱水過來,見她雙手凍得發紅,又心疼道:“娘娘,在宮中練琴不好麽?去外頭,天這樣冷……。”

稚陵雙手浸在銅盆裏泡了一會兒,感覺暖和起來,她笑了笑,拿棉帕擦幹水,解下氅衣仔細挂好,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歡清靜。若在宮裏練琴,總有瑣事煩擾,練不好。”

泓綠無可奈何,遞了暖爐和暖手抄過來,稚陵身上漸漸暖和,坐在案前,處理她出門後積累下來的瑣事。

明日長*公主要啓程回洛陽,即墨浔替長公主準備了不少禮物,讓她帶回去。這是難得由他自己親自辦的禮單,旁人插不上手。

宮中瑣事處理完,用了晚膳,她坐在繡架前,捏着銀針,想着前幾日即墨浔說,讓工部重新繪了一整幅揚江東南岸的地勢地形圖,等繪好了,讓她跟着看看有無錯漏。

她想,最遲明年,他就要出兵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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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複失地,是她一直盼望的,若能幫得上忙,自然再好不過。

大約是心裏憧憬,下針時,似都流暢些。燭燈明亮,照在繡袍上,這尾金龍的角,逐漸有了雛形。

臧夏蹬蹬蹬進殿來,直道:“娘娘,蕭夫人遞了帖子過來,……”

她遠遠兒望見稚陵針下金線泛光,閃了眼睛。稚陵聞聲,針線微頓,接過帖子來看,輕輕念道:“正月十二……游虹明池。”

臧夏說:“娘娘去不去?”

稚陵微笑,将帖子折好放在高幾上,說:“蕭夫人是陛下的姨母,她相邀,自然要給她面子。”

臧夏說:“不知是各宮娘娘都有,還是只送到咱們這兒。”

稚陵重新拾起銀針,繡了兩針,停下來仔細看了看,才繼續繡,淡淡說:“就算是只請了我,也不要緊。屆時,我叫上程婕妤她們一起。”

臧夏疑心是因為除夕夜裏,蕭夫人計謀未成,當成是娘娘她告的密,所以要來敲打敲打娘娘。她心底嘟囔,蕭夫人她又不是陛下親生母親,卻還想欺負娘娘不成?

聽聞蕭夫人的丈夫,大将軍謝忱,從前就很看不起娘娘。

稚陵只繡了一點,繡得謹慎小心,難免耗費心神。問了時辰,才知已經過了戌時,今夜……即墨浔還會過來麽?

他大抵要多跟長公主說說話,否則明日一走,又得明年才見。

明晃晃的月光漏進窗中,被雕花的绮窗分割成一片一片,難得無風無雪,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阿陵,你快去街上買醋回來,家裏醋不夠用了——”

她聽到娘親的聲音,揉了揉眼睛,回頭一看,娘親正在竈臺跟前忙前忙後。院子裏有磨刀聲,探頭一看,是爹爹坐在磨刀石跟前,手裏一柄磨得锃亮的刀。他發現了她,笑呵呵擡頭:“阿陵,看,爹爹獵回來這頭鹿,咱們晚上吃烤鹿肉。”

她茫然地低頭,自己穿着一身綠錦面小襖,青白色下裙,摸了摸頭發,紮着雙丫髻……

娘親催得着急,她熟練從罐子裏拿了銅板,出了門,是熟悉的路。沿街屋舍矮檐高高低低,剛下過一場寒雨,地上青磚濕漉漉的。

經過石塘街時,冬天裏那顆高大的梅子樹,光禿禿一片,噼裏啪啦滴着水。

雨後濕冷,她打了個寒戰,小步跑着,去買了醋回來,推開門,喜滋滋喚着娘親。沒有人應。她定睛一看,卻只看到熊熊火光。

大火燒得屋舍房梁頃刻間焦黑頹倒,灰燼在狂風中亂舞,眼前的世界像被燒融,模糊得看不清了。

不知幾時,飄起了茫茫大雪。火光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放眼無垠的雪花,掩埋了所有大火肆虐過的地方。

她從夢裏驚醒,又怔了好一會兒。那是她十五歲,和爹爹娘親哥哥過的最後一個除夕。

她輕輕摩挲着娘親留下的白玉釵,再睡不下,索性起身,點了燭,坐在繡架邊,又繡了一會兒,心裏才安定了些。

至少她現在,不是無家可歸的……未來的日子,也會慢慢變好。等即墨浔真的出兵南下,收複了河山,她一定要去宜陵,将這個好消息,祭告他們……

月光已淡隐雲層,今日大約有雪,但風聲小,不會下太大。

送行長公主的隊伍浩浩蕩蕩離開了禁宮。稚陵悄悄望着即墨浔,即墨浔的目光卻只追着那浩蕩的車隊,目光眷戀不舍。剛剛餞行時,他端了酒,遞給長公主時,摸着杯盞,覺得涼了,便立即叫人重新燙來。

稚陵心裏也有些羨慕長公主了。

他一定是将長公主當成真正的家人,才有這樣深厚的親情;那麽何時……何時他也會将她當成真正的家人呢?

這兩日,聽說平西将軍遞來了賀歲的折子,程繡便跟着水漲船高,連着兩日侍奉了晚膳。臧夏在她跟前嘀咕說,有個厲害的父親,果然就不同。

泓綠笑說:“謝小姐也有個厲害的父親,可陛下就不想納她呢。”

稚陵聞言,手中的針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沁出一顆細小的血珠,沾到繡袍上。她輕呼一聲,卻看血已凝在了刺繡上。

她只好拆了這一段,重新換了新線繡上。

她想,有個厲害的父親固然重要,但這個父親的想法也一樣重要。平西将軍,是即墨浔想要籠絡之人,可利用的價值更高;謝老将軍,是一貫追随即墨浔的人,卻想與他争權,他自不想讓權柄旁落。

等候這許久,未見他來,看來下午即墨浔不會過來了,稚陵便放下繡針,起身換了衣裳,打算去竹林深處無名小亭裏練琴。

臧夏見狀,說:“娘娘,萬一陛下過來呢?”

她是不肯讓稚陵冒着雪自己出門才這麽說,稚陵只笑着搖搖頭,穿好了鶴氅,背着琴出門了。蓋因她這幾日發覺抱着琴太沉了,便抽空縫了一只琴袋,可以背着,減輕負擔。

她背了琴輕車熟路出了承明殿,外頭偶爾飄着零星雪花,才過未時,天色尚明。路過二十三孔望仙橋時,卻見謝疏雲又在此處練劍。

稚陵駐足悄悄望了一會兒,挪不動腳步,暗自想着,不知她練的這一支劍舞叫什麽,雖想去問,可又怕唐突了她,便站在原地,努力記下了幾個招式,想等得空時,找宮中教坊司的姑姑詢問一二。

這幾日,謝疏雲在這望仙橋上練劍一事,阖宮上下都有所知,說她立于橋上舞劍,翩然若仙,稚陵覺得,這傳言不假。

等她練了兩三遍,稚陵想,自己或許沒什麽舞劍的天分,她的招式,只能記一兩個動作。

她悄無聲息地離開,尋到竹林深處小亭裏,擦拭石臺石凳,将雉尾琴放在石臺面上,取了琴袋,翻開曲譜,撥起琴弦來。

在幽寂的雪林裏,弦铮铮而響,琴音低沉悲哀。

她已練好了開頭這一段,不過偶爾還是會忘了譜子,叫她煩悶。

在連着彈錯了兩三回,且都錯在同一處後,稚陵有些苦惱,練得累了,見四下無人,直直趴在琴上悶聲嘆氣。

若有人在,她要維持自己端莊賢淑、泰然自若的形象,怎麽也不能這麽趴在琴上;若有人在,她要呈現最完美的自己,怎能練一段曲子彈錯這樣多回,……

這也是她挑選僻靜無人處練琴的緣故之一。

她雖幻想過哪一日她在月下撫琴,而即墨浔無聲無息站在身後聽她彈琴的情景——可那個情景裏,她彈琴該是行雲流水,三日繞梁,而不是屢屢彈錯,斷斷續續,還得看譜。

她總希望她足夠好,只要她足夠好,……他就會喜歡她。

她直起身,重新從第一個音開始彈。

可直起身的同時,她一眼就看到,遠處模模糊糊幾個人影。竹叢掩映,有踩雪的吱吱聲,稚陵一凜,慌忙起身。

再一細看,最左邊的穿着藍色衣袍,正是首領太監的打扮,那麽來人毫無疑問,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麽會到這麽僻靜的地方來?

稚陵只下意識抱起琴,頭也不回沿着小亭後邊這條小徑悄無聲息地離開。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應該是完美足夠好的形象,挑不出一絲缺點毛病。

他應該,沒有發現她剛剛趴在琴上直嘆氣吧。

總之,她下次要換一個地方了。

從這條路繞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個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覺到自己縫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只是回去拿……萬一遇上他們,即墨浔若問她為何見他就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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