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第 24 章
吳有祿陪同即墨浔到了這僻靜無人的小亭子跟前兒, 先前聽到琴音,卻不見人;此時走近,人麽……似乎跑了。
只有石臺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浔淡淡踏進小亭, 垂眼掃視一周,卻蹙着眉, 道:“前幾日陪皇姐散步時,就聽到此處有人彈琴。連着幾日皆是如此, 怎麽今日朕來一探究竟,人便不見了?”
他望了眼這只琴袋, 再望向亭後這條小徑,徑上雪地一行腳印, 離去匆忙。
吳有祿想着, 這宮中精通琴藝的娘娘少說也有七八位, 會彈琴的更多了, ……說不準是一種欲擒故縱的手段?
只是憑他這幾回聽到雪竹林裏的琴音,不能說好, 斷斷續續,練上一段,又從頭再來——約莫是彈錯了, 不算熟練。
吳有祿好歹在宮裏做了這麽久的太監總管,有些鑒賞力,他想,那位彈琴之人, 應不會是裴婕妤。
他斟酌着笑道:“陛下,或許是那彈琴的人, 自知琴藝疏淺,見有人來, 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浔微微點頭,沒有再糾結這問題,卻拿走這封琴袋,說:“一會讓人去認認,是誰彈琴。”
他倒沒有特別緣故非要知道是誰,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叢外依稀見是個女子,竹叢掩映中,辨不出模樣,依稀是烏鬟鶴氅的尋常打扮。
他見她大抵是總彈錯了音,十分懊惱頹喪,——幹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時嗡嗡铮鳴了一下,等過了一會兒,又只得直起身繼續練琴。他不由覺得那人……可愛。
可愛,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來端莊謹慎,小心翼翼,絕不會做出這般生動憨态來。
那麽會是誰?
誰知拿了琴袋,回去叫各宮人認一認,卻沒有一個認下。
稚陵一望見那琴袋,心裏立即咯噔一下,臉上只裝得波瀾不驚的樣子,搖搖頭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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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有祿想着,那個人自不會是婕妤娘娘,颔了颔首沒有多問。
臧夏等他走後才悄聲問稚陵:“娘娘,萬一陛下曉得了呢?”
稚陵說:“等曉得了再說罷。”
吳有祿在後宮兜了一圈,問下來,沒人認,直到他想起了……失寵許久的顧更衣。
顧更衣因着裝病的事,被打發到了最偏遠的北苑住着,吳有祿進門望見她憔悴不已,一張姣好容顏昏沉失了顏色,不由嘆息,這帝王恩,最寡薄。
他本也沒想着會是顧更衣,因她失了寵被貶後,便郁郁不出門了。
哪知聽了他的來意,顧更衣那暗淡眸中忽然一亮,說,彈琴的便是她。
——
正月十二日,蕭夫人約了稚陵游虹明池的日子。
稚陵坐在妝鏡前,臧夏便捏着玫瑰金簪子笑盈盈在她眼前晃了晃,說:“娘娘,陛下都說好看,今日就戴它罷?”
稚陵唇角微微揚起,點了點頭,默許了。臧夏歡天喜地,不忘把白玉釵子收在一邊。
臧夏說:“也不曉得蕭夫人做什麽。”
稚陵道:“她大約要‘先禮後兵’。想來她也和程婕妤一般,認為我說的話,在陛下跟前,總有幾分重量,便想叫我去說謝小姐的好話。”
臧夏愣了愣:“娘娘,那咱們還要去麽?”
稚陵說:“明面上,總不能拂了她的面子。畢竟是長輩。”
等到了約定的蘭夢亭,蕭夫人尚沒有來。稚陵坐在亭中,目光遠眺池面。因是個大好的晴天,池面上的冰泛着粼粼的日光,雪正在化,所以寒冷,她揣着銀狐皮做的暖手抄,抱了只暖手爐,才覺得好些。
不多時,沒見蕭夫人,倒是見程繡笑着過來,打招呼說:“裴姐姐,你來得早。”
她也揣着銀狐皮的暖手抄,一見稚陵,又忙不疊誇了她的手藝一番。
但未見蕭夫人的人影,立即耷拉下了臉,變了一副樣子:“裴姐姐,怎麽東道主反而沒有來?”
稚陵淡淡笑說:“蕭夫人客居的宮殿,大約離這兒遠了些。”
程繡就道:“裴姐姐,我曉得她存的心思,姐姐可不要上她的當。”
稚陵應聲,抽出手端起茶盞,目光眺望過去,卻忽然見到浩渺虹明池的對岸,一行枯柳樹下的棧道上,綽約一行人,悠哉散步。
隔着池水,自是辨不清對岸是誰,稚陵微微眯眼,勉強看出那藍袍子的是吳有祿。
程繡循着她的視線望去,癟了癟嘴:“那是陛下叫了顧更衣侍駕游園。裴姐姐或還不知道吧,昨日裏,吳公公不是滿宮裏問是誰丢的琴袋子……”
稚陵“嗯”了一聲,卻不自然捉緊杯盞,程繡頗不滿續道:“竟是那北苑的顧更衣!裴姐姐,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是她!”
稚陵的指尖又捏緊了些,卻淡淡道:“怎麽會是她?”
程繡輕哼了一聲,“我找涵元殿裏的人打聽了一番,才曉得原委。那顧更衣哀憐自傷,在雪竹林裏撫琴,陛下前幾日在僻靜處散心,巧了就碰上她了,她怕被陛下瞧見自己形容憔悴,慌忙逃走,從小亭後往北去,過不了多遠就是北苑。陛下倒被她這欲擒故縱的法子勾了一勾,滿宮地找她。這不,聽說,陛下要擡她的位份了。”
程繡她靠銀子換的消息靈通得多,說完還不忘嘴快說了好幾句,那顧更衣,真真會使手段。
臧夏聽了,臉上卻變了變,張了張嘴,望着稚陵,說:“娘娘……”
這算什麽,還有這等撿便宜的好事,娘娘她不想叫陛下曉得是她,反而被旁人認了身份,現在這顧更衣還要升位份?娘娘都沒有升!
稚陵聽罷,倒是靜默了一陣,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杯面的花紋,幽幽地問:“那……可知為什麽擡她?是因為,彈琴好聽?還是因為……”
程繡撇撇嘴:“說來倒更好笑了。裴姐姐,陛下是因為她‘率真自然’,……哎,我也不知具體緣故呢。她彈琴跟‘好聽’自是毫不沾邊,涵元殿的人說,陛下昨日召她,就讓她彈琴,她不會彈,磕磕巴巴的,陛下反而大喜。”
臧夏咬着唇委屈直喚:“娘娘!”
稚陵恍了恍神,唇角一絲微不可察的苦笑:“是嗎,那也是她的造化。”
她目光再看過去,已不見他們的影蹤。
她想,若是換成她,結果或許大不相同——不必提什麽擡位份了,即墨浔若知是她,恐怕只會皺着眉頭問她,琴藝怎麽生疏成了這樣,磕磕絆絆。
顧以晴從前就要比她得寵,那時犯了錯,也懲戒過,現在過了這麽久,他看她,想必還是賞心悅目。所以,琴彈得不好,并不要緊,他可以說她……“率真”。
她總希望她在即墨浔的眼中是最好的,這時候,模模糊糊發現,那只是她想當然的想法,他若足夠喜歡,并非一定要方方面面最好。只要他喜歡的話。
但他不怎麽喜歡她。所以她得做到最好。
——但縱然是她做了最好的,刻苦練琴,也未必比得上,彈琴彈得磕磕絆絆的。
她輕輕嘆息,杯中茶涼了,她才顧得上輕抿一口,垂眸笑說:“不說她了。”
程繡還自忿忿,但一想到這裏還有個即将到來的更大的勁敵,蕭夫人和她女兒謝疏雲,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走。
說話之間,那邊不遠處緩緩行來一位身穿深紅織金妝花襖子的貴婦人,妝容精致尊貴,發髻上珠翠琳琅,含笑道:“兩位娘娘都來了呢,倒是我來遲了。”
蕭夫人似有似無瞥了眼程繡,程繡也毫不客氣瞥回去。
臧夏心裏佩服程婕妤,但更佩服程婕妤的爹,她的爹讓她不必在蕭夫人跟前低人一等。
蕭夫人下帖子邀稚陵來游虹明池,說是游賞,不過沿着水濱步行。
水岸漫長,蕭夫人笑道:“那日帶疏雲進宮,聽說裴婕妤身子不适,沒有來。”
稚陵微微颔首,知道她指的是不久前那個下午,衆人都在蘭夢亭,她卻蒙在鼓裏,在承明殿裏呆着。
蕭夫人道:“那是陛下特意吩咐的,說婕妤人在病中,不必煩擾。疏雲說了,久聞婕妤娘娘的名,‘心地善良,常懷慈悲’,‘賢良淑德,才貌雙全’,卻不見真人,委實可惜。”
稚陵淡淡笑道:“是我聽了謝小姐的盛名,卻可惜那日卧病,沒有見面。”
蕭夫人含笑望她一眼:“那婕妤娘娘覺得疏雲怎樣?”
稚陵的目光卻沒有同她對視,只遠遠兒落在了前邊那二十三孔橋上,橋上依稀立着一道人影,她認出又是謝疏雲,笑說:“将軍與夫人教養謝小姐,自然方方面面都極好。”
蕭夫人也看向了橋,笑說:“疏雲這丫頭,偏生看中了這望仙橋,說在此處練劍,衣袖翩翩,恍如神仙臨風,十分快意,換去哪裏都不肯。我說這裏風大,她偏偏喜歡吹風,哎——”
稚陵客氣說道:“謝小姐性子如此,夫人不如随她呢。”
說着,到了橋上,稚陵才看清,謝疏雲今日一襲單薄的素衣翩翩,在這朔風中纖纖獨立,委實頗俱仙風,大抵舞劍舞得專心致志,尚未發現她們過來。
這二十三孔望仙橋橫亘兩岸,極長,謝疏雲在橋中,她們在橋頭。
蕭夫人卻話鋒一轉,笑着看稚陵:“她任性一時,也不能任性一世,往後總要嫁人的。我年輕時,也同她一樣任性,嫁了人啊,漸漸的才收斂。”
稚陵眸光微微一頓,蕭夫人道:“婕妤娘娘對疏雲評價不錯,不知婕妤覺得,疏雲她,當不當得進宮侍奉陛下呢?”
這時候,稚陵擡眼看過去。
卻聽得誰驚聲叫道:“我的劍——”緊接着,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冰面被炸開。
程繡驚惶失聲叫道:“落水了,謝小姐落水了——”
她們幾人中,程繡半點不識水性,最怕見到人落水了,臉色煞白。蕭夫人怔了一刻,目光卻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對岸,對岸模模糊糊能看到陛下一行,不知從哪裏兜圈子回來,正好也經過望仙橋那頭。
冬日天寒,雖然出了幾天太陽,叫虹明池結的冰逐漸化開,但仍有浮冰碎片。
即墨浔聽到動靜,循聲一望,看到素衣女子在水裏劇烈掙紮着,心中正思索着,謝疏雲怎麽可能不會水,早未落水,晚未落水,偏偏趁他來時落水,只怕其心不純。
他緩緩頓步,撲通又一聲響,他只見一道綠色身影,如魚投江般跳進水中。
他心跳驟停,吳有祿在一邊驚叫:“那不是婕妤娘娘麽——”
他三兩下解了氅衣扔在地上,縱身跳進水裏。
——
稚陵嗆了好幾口冰冷池水,好在總算撈住了謝疏雲,她身子靈活,一雙水靈靈黑眼睛怔了怔,顧不上說話,池水冰冷刺骨,再多留一會兒,都會凍得失去體力,可就完了。
只是她到底力氣小,撈着謝疏雲,十分吃力。
她游了一會兒,冷得幾乎伸展不開,又嗆了幾口水。
她在水邊長大,水性好,從前也救過一些溺水者,不過舉手之勞——但今日是在寒冬,冬天的池水結冰,此時冰面破碎,浮冰鋒利,有的甚至劃破了皮膚。她忍着疼,只還能自我寬慰地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她今日,又造了七級浮屠。
快要近岸,她有些力不從心,謝疏雲大抵是懵住,任由她領她游向岸邊,不敢動作。
稚陵想,救人是個力氣活,她這段時日,身子虛了些,以往絕不會這麽吃力……正想着,忽然,她望見水面晃蕩中,伸來一只有力的胳膊,驚怒着叫她:“抓着朕!”
岸邊有水性好的侍衛太監們過來接應,甫一上了岸,三人渾身濕透。
那些沒反應過來下水救人的侍衛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今日,竟讓陛下親自冒險救人,是大大的失職了。
稚陵已沒半點力氣再說話,只管喘着粗氣,被即墨浔攔腰抱起,正要擡步離開。
謝疏雲在旁擡起水盈盈的眸子,咳嗽着喚道:“臣女……謝陛下救命之恩……”
即墨浔卻冷冷瞥她一眼,嗓音比虹明池的池水還要冷:“你該謝的,不是朕。”
說着,頭也不回,抱着稚陵匆忙離開。
倒是伴駕的顧以晴和謝疏雲兩人面面相觑,顧以晴掩着唇角,冷哼了聲,看得明明白白,這謝疏雲造勢造得聲名鵲起,到頭來卻還用這樣的手段,她是想叫陛下救她,落水後肌膚相貼,自然就能入宮。她望着即墨浔匆匆離開的地方,冷笑說:“謝小姐,這招數過時了。”
謝疏雲臉色乍紅乍白,被丢在這兒,還渾身濕透,難堪不已。
蕭夫人趕過來時,謝疏雲還跌坐原處,手撐着青磚地,失魂落魄的。蕭夫人臉色同樣難看,壓低了聲音,惱道:“誰能想到,她,她竟也跳下去救人。”
謝疏雲慢慢爬起來,卻垂着眼睛。過了今日,她就是宮裏的大笑話了吧。
臧夏路過,本是要追娘娘的,見謝疏雲的樣子,好心說:“謝小姐,先披上衣服吧,天冷。”說完,立即也往承明殿方向離開了。
程繡慢悠悠地過橋來,笑盈盈的,說:“謝小姐,走前別忘了把劍帶上。”
她想,明眼人哪個瞧不出來這是謝疏雲設計,可惜設計未成。
蕭夫人這計策固然很高妙,若照她所想,謝疏雲落了水,陛下經過此處,伸出援手救了她,沾了她身子,不得不納她,裴婕妤賢德,便得被迫給她們說話了。
可她不曾想到,裴婕妤會救人。
承明殿的淨室裏,稚陵昏昏沉沉,被誰解了衣裳,抱進浴池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