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028章 第 28 章
稚陵竭力想掙脫他的鉗制, 奈何無果,目光仍舊落在虛空。
她靜默不言,頭頂橫斜的枝條投落陰影, 仿佛烙在身上一樣。
燈海光明如晝,照得迎光的鐘宴臉龐白得晃眼, 漆黑雙眼望着她:“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他怎麽讓你一個人出來?你消瘦了。他對你好嗎?……”
她喉嚨滾動一下,朦胧地想着, 那些斷續的往事。
鐘宴認真說:“若是不好,你跟他和離, ……”
稚陵驚得擡眸,卻是淡淡望了眼鐘宴, 就別開目光, 這才靜靜道:“世子, 我很好。我嫁的人, 位高權重,對我也很好。”
他頓了頓, 長長地注視着她,嗓音低沉,蘊有極隐忍的痛楚:“位高權重?那為何你衣着素淡, 沒有滿頭珠翠?為何你形單影只,沒有仆婢如雲?為何你颦眉寡歡,不見半點笑影?——為何他不在?……他若位高權重,我應該認識。他是誰?”
稚陵啞口無言, 時過經年,沉默寡言的那個反而是她。
她又想到即墨浔叮囑她, 出來萬萬不能讓人知道他們身份,咬了咬唇, 搖搖頭,趁鐘宴怔愣時,抽回了手轉身欲走,他在她身後道:“阿陵。我後來回了一次宜陵,拜祭過伯父伯母和桓兄弟的墓,唯獨沒有找到你。”
這叫她步伐一頓,回過頭去,靜默了一會兒,淡淡道:“世子,你來遲了。”
她纖靜站在樹下,一半在枝桠橫斜的影子裏,一半在燈山熠熠的光色中,提着的那盞花燈裏,燭光明滅,起了風,吹起她縛面的面紗,叫她的模樣,昙花一現般露出又合上。
她想,她終究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做不到完全的釋然。
她心中到底還是有些怨念,只是過了很多年,她以為很淡很淡了,沒想到今日重新拂去了塵埃,才知道這怨念一直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鐘宴見狀,福至心靈,想到,她在意的或許是他曾經不告而別,他立即說:“當初不告而別是因為……”
他正要解釋,話音卻猛地斷了,擡眼看向光影幢幢裏的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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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在原地,望着那個牽住眼前女子右手的男人,玉冠白衣,豐神俊朗,眉眼淡漠,劍眉星目,周身流露出天生貴氣。
稚陵也正想聽他的解釋,不想,手忽然被人捉住,溫暖幹燥,一層薄繭,牽得很緊。
她旋即聽到淡漠磁沉的嗓音,壓着衆多嘈雜聲音響起:“夫人叫我好找。”
聲音并不大,或許旁人都沒有聽清,但鐘宴一定是聽清了的。
鐘宴腦子一嗡,這個男人,他見過的次數不算多,要麽,是在宣政殿上,他廟堂高坐,俯視臣衆;要麽,是在金水閣中,設案對弈,向他詢政。
這個男人,正是當今天子——即墨浔。
他僵着頸子,緩緩看向了已避去即墨浔身後的稚陵。她避了他的目光,垂着眸,逆着光伫立,燈海在她身上暈出一輪細細的光影,落在發上,兀自熠熠。
他心頭一震,卻看即墨浔他唇角微勾,勾的一個疏離冷笑,嗓音淡漠,看向稚陵:“你們認識?”
稚陵強自鎮定,微微垂眼笑說:“是剛剛才認識的。這位公子是賣花燈的東家,妾身見他的花燈好看,才知道他也是宜陵人,便多說了兩句話……”
即墨浔淡眼瞥向了樹下站着的清隽的青年,看清是誰的時候,眸色一深,不動聲色道:“原來是世子啊。”
鐘宴尚陷在震驚中。他萬萬沒想過她嫁了人,更沒想過她嫁的卻是,……當朝天子。
所以……他風聞過的即墨浔身邊的那位裴婕妤,便是,……她了。
他僵硬着道:“陛……”
即墨浔打斷他,淡淡說:“既是在外,鐘世子不必多禮。”
頓了頓,向鐘宴道:“這位是,我夫人裴氏。”
他似乎刻意咬了咬“夫人”兩字。鐘宴低頭拱手,聲音沉滞,道:“見過……夫人。”
“這位是武寧侯世子。”
稚陵微微颔首,已不敢再去看他。
鐘宴站在原地,勉強平複着心緒。
他想過,她打扮素素淡淡不惹眼,身旁又沒有仆從侍候,至于她口中那個位高權重的丈夫,許只是她想瞞他的借口——
想必她過得并不如意,所以連上元佳節的夜裏,都孤獨冷清,獨自出門。
他便想,只要她肯,他可以幫她結束這段不如意的婚姻……。
只是,等他望見即墨浔的時候,這個設想,頃刻破碎。
即墨浔端詳着樹下筆立着的清隽青年,目光轉過一遭,落回身側的稚陵身上。她垂着眼睛,乖順模樣,絲毫沒有逾矩的表現。
他淡淡從她手裏拿過那盞燈,左右打量了一番,垂着眼睑,漆黑的長眼睛裏波瀾不驚,只道:“這燈不錯。畫的是……宜陵?”
稚陵幾乎跟鐘宴兩人異口同聲答了個是,即墨浔的臉色微微發沉:“難怪你們聊得投機。”
稚陵臉色雪白,指尖輕輕蜷縮,又急忙添補了一句:“只是萍水相逢的同鄉,沒有說什麽的……。”
她已察覺得到即墨浔有些不高興了。即墨浔擡眼瞧她:“嗯。”
她心裏打鼓,他先前,聽到了多少?這時候又猜到多少?
即墨浔似笑非笑,說:“沒想到,世子還有賣花燈的閑情逸致?不知*道的還以為,世子的俸祿不夠用。”
說着,攥着稚陵的手又緊了緊,緊得她發疼,輕聲說:“夫君,……”
他淡淡掃了她一眼,這才松了松手勁。
鐘宴不卑不亢,微笑回道:“公子見笑了,是家姐提議,今日在此處賣燈,權作娛樂之意。”
稚陵一聽,卻忽然側過眼望了望不遠處燈牆下那幾人,那個牽着三四歲小男孩的婦人,莫非是鐘宴的姐姐?……剛剛她還以為是他的妻子。
想到這裏,她心裏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可卻愈發不敢擡眼看他們。
即墨浔說:“這盞燈,是他送你的?”
稚陵心頭一緊,擡起眸,只見他漆黑的長眼睛裏一片薄薄陰霭,她立即搖頭說:“不是,是剛剛猜燈謎贏的……”她心中忐忑,低聲說,“那妾身把燈還給世子……”
她背後浸濕冷汗,分明是冷天,渾身熱得厲害,乍冷乍熱,卻見他将那盞燈交還她手裏,淡淡說:“既然喜歡,就拿着吧。一盞燈而已。”
稚陵心裏半喜半憂,小心打量即墨浔的神情,薄薄的月光落在他月白錦袍上,她輕聲說:“是。”
卻聽即墨浔又轉看向鐘宴,嗓音辨不出什麽喜怒,甚至稱得上波瀾不驚:“世子年輕氣盛,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華,切忌戀酒貪花、盤游無度,流連荒亡。”
這話說得就算重話了,鐘宴答了個是,卻見他已帶着稚陵轉頭離開。
他長長望着他們兩人背影,哪怕消失在人海之中,還是怔怔。
“表哥!他是誰,他怎麽這麽說話啊——”
慌忙被身側的婦人捂住了嘴,秀眉微蹙,“妹妹,住口。”
被捂着嘴只能發出嗚嗚聲的小姑娘睜圓了水汪汪大眼睛,兩人和這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并都望着還發怔的鐘宴。
良久,鐘宴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失魂落魄。
“清介,他……他莫非是……宮裏的那位?”
一旁的姑娘驚得說不出話。
鐘宴微垂着眼睛,半晌,苦笑着,聲音輕輕:“怪不得,怎麽也找不到她。”
鐘盈這才松開了捂着粉衣姑娘的手,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着:“清介,今日見了,也就死心罷。”
她手裏牽着的小男孩卻仰着頭,奶聲奶氣說:“舅舅,剛剛的姐姐,好漂亮……”
鐘宴垂頭,強顏歡笑,撫了撫他的腦袋:“嗯。”
小男孩天真不谙世事,眼睛笑成了月牙兒說:“阿望以後要跟姐姐在一起!”
粉衣姑娘捏了捏他的臉蛋,寵溺說:“承望這麽小就想姑娘了,嗯?”
陸承望嘟着嘴:“阿望不小了,阿望已經四歲了。”
不知什麽時候,滿月藏進雲中,天上忽然飄起了雪。霏霏清雪,卷地風來,吹得在半空中亂舞一番,才沾到行人的衣上發上。
登上了馬車,即墨浔端正坐下,淡淡一眼落在虛空,若無其事拂去衣上落的雪片,稚陵心裏七上八下,猶豫着,伸手幫他拂雪,卻被他遽然盯了一眼,目光深邃,涼薄開口:“真是今日才認識的?”
稚陵心頭一驚,他已經攥住她的手腕,細細的腕,幾乎輕易就能被他折斷,……她驚惶着,低着眼睛:“千真萬确,臣妾……沒有半句虛言……”
他不語,卻冷冷望着她,目光晦極,仿佛要看穿她一樣。突然,他圈住她的脖頸,一傾身,抵她在了車壁。
霎時間,她就又成了個狼爪下的小白兔一樣任人宰割的樣子,睜着一雙黑眸,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顏逼過來,呼吸相拂,叫她冰涼的臉頰重新灼熱起來。
“……”即墨浔低頭,那只手慢條斯理剝開她高高的衣領,露出雪白的頸子,他檢視着兩日前留在她頸上的紅痕,眸色更深,俯下頭吮吻過去。
這滋味就像,被兇狠的野狼叼住脖頸。
好像只要惹他不高興了,他就能一口咬下去,咬斷頸子。
眼尾暈着猩紅,他吮吻着她的頸,她不敢動,任他肆意作為,一直吻到了耳根,他以近乎呢喃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那他看你的眼神,怎麽不對?”
燈跌在地,骨碌碌在車裏滾遠了,熄滅了,天色漆黑,什麽也看不清,獨獨一線明光,從罩着的車簾外若隐若現透進來,落在她的頸上,白得像雪。
她嗫嚅說:“世子大約只是,想起故鄉了……”
即墨浔不語,專心地親吻着她,手緩緩伸向她的烏黑鬓發,指尖梳在發間,一下一下,好半晌,才聽他低語:“是嗎。”
她想,他已經開始懷疑,卻沒有切實的證據。……
到了地方,他才終于放過她。
他吻得太厲害,叫她透不過氣,所以一松開她,她扶着車壁,咳嗽了好幾聲。
他淡淡打量她衣衫不整的樣子,眼裏才閃了閃什麽,緩了緩語氣,難得動手替她理了理衣領,說:“自己記着分寸,別讓朕提醒你。”
稚陵連聲應着:“臣妾明白。”
他下了馬車,回頭伸手扶她下來,稚陵打量着這裏,落雪蕭瑟,飛雪茫茫間,是鬧市裏一座不甚起眼的小醫坊,裝飾清雅,門臉不大,一扇舊門半掩着,裏頭依稀傳來各色人聲。
院門上題着一副鐵鈎銀畫的匾:常記醫藥坊。
進了院子,裏頭竟然人滿為患。
一個低調的侍衛向他們招手:“公子,這邊……”
原來這裏還要排隊。
即墨浔淡淡說:“沒想到這麽多人。”
院落裏兩盞紅燈籠暈出淺薄的光,他向裏看了眼,坐堂的人被虛掩的門遮擋住,那個侍衛讓出位置,眼看前面還有不少人,稚陵心道,看來這位大夫,确實有點厲害。
她悄悄環顧四下,男女老少,富貴貧窮,全都在乖乖排隊,沒有敢仗着自己身份,就插隊的。
小兒夜哭,這會兒哭得撕心裂肺,即墨浔臉上一層陰翳,煩躁不已,臉色沉得能滴水。
侍衛低聲說:“公子,要不屬下讓他們都出去……”
那抱着小孩子的婦人雖然用力捂着孩子的嘴,可孩子愈發哭鬧不止。
稚陵想了想,回過身去,溫聲說:“姐姐,讓我抱一下,好麽?”
說也奇怪,這孩子到她懷裏,她輕輕抱着拍了拍,竟真的不哭了。即墨浔詫異地看着她,她垂着眼,臉上笑意溫柔,輕聲安撫着小孩子,等安靜下來,重新還給那個婦人。
那婦人喜笑顏開,連聲道謝:“妹子,你可真厲害,家裏幾個孩子了?”
稚陵愕然:“不、不曾有孩子……”
婦人說:“瞧你細胳膊細腿的,你男人舍不得給你吃東西?”
稚陵連忙搖頭:“沒,我夫君很好……”
婦人低聲說:“常大夫醫術好,有點兒毛病,他都能看好。妹子,我瞧你就是太瘦了啊……太瘦了。莫不是懷不上,才到常大夫這兒來?”
稚陵才從這婦人口中曉得,這位常大夫妙手回春,最擅長治小孩子的病和……絕嗣。
她頃刻臉上緋紅。
婦人低聲又問她:“那個就是你男人吧?瞧着人高馬大的,長得不錯,就是看起來冷了些。年輕男人,肯定不懂得疼女人。年紀大些,才曉得疼人。哎,妹子,長得俊的都花心,你可不能全心都撲在他身上,得自己疼自己哈。”
稚陵見她越說越沒有邊,連忙找了個借口走開,回到即墨浔身旁,他目光幽幽看她,看得她心虛,只是想到剛剛那個婦人說的話,又覺得有些好笑。
腰身被他一攬。
稚陵疑心那婦人說的話,全被他聽到了。
他好半晌才說:“……是太瘦了。”
漫漫飛雪飄落,外頭響起梆子聲。鬧市的喧嚣逐漸靜了,稚陵見前邊還是排了許多人,擔憂道:“回去會不會晚了,下鑰了……”
他倒好笑:“他們還敢把爺關外面?”
稚陵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即墨浔說:“一早就讓人排,排到現在。”
眼看就要到他們了,誰知那門裏門童打着哈欠說:“都回去罷,今日師父不看了。”
即墨浔臉色一沉:“什麽?”
小童叉着腰:“不看了,聽不懂?”
即墨浔喉結一滾,壓着怒氣,旁邊侍衛見狀,連忙過去說:“常先生再通融一下,我們公子已等了這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