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章

第 31 章

可顧連清沒有醒過來。

她還沉醉在夢裏, 夢裏是顧家的小院,春暖花開的季節,鳥語花香, 莺啼婉轉。

她泡着清香的花茶, 有父親,有母親,還有梅姐姐他們, 秋雲也還沒有遠嫁,有時候溶月也會來湊熱鬧,謝景安他們都會來捧場。

大家都很高興。

她也很歡喜。

她喜歡看大家都歡歡喜喜齊聚一堂的氛圍,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鬧鬧,她或許不參與,但就那麽看着也覺得這日子是有味道的, 帶着樂趣的。

可耳邊一道道殘酷的聲音打破了她的夢境。

“羅家四千一百石糧。”

“賀家一千三百五十七石糧。”

“顧家餘糧八百石,銀錢兩千八百兩, 其中一千二百兩急當被彙豐銀莊壓扣,暫且不能取出。”

他每念一句,顧連清的夢境就坍塌一角。

“羅家為籌糧, 典當了前朝大師和碩的虎行圖, 鳴鳶圖便是出自他的手筆。”

她想起梅姐姐來的那天, 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提起過自己籌糧的艱辛, 仿佛她只是在一瞬間便像神仙一般可以變出那麽多糧。

“成郡王府變賣了西北的祖宅。”

她還說,“清兒, 這糧食一給,我羅家和賀家便是站了隊, 你可莫要讓我們輸啊。”

Advertisement

“清兒……”

“嘔——”

她忽然睜開眼, 喉間湧出一口鮮血, 直接吐了出來。

頓時整個房間裏都彌漫着一股血腥味。

顧連清心口酸疼得像是被浸泡在了酒裏一樣,為什麽最後糧籌到了,父親卻沒有了?

她辛辛苦苦那麽久,她甚至連累自己的朋友姐妹一道付出那麽沉重的代價,為什麽就是保不住父親!他為什麽就不能再堅持一下,就一下!她的糧食便要到了!

“嗚嗚嗚——”

顧連清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他為什麽不能再堅持一下啊……我又為什麽不再快一點啊……”

她喉間充血,勉強開口的聲音像極了破舊的老風箱,聽得人耳朵都難受。可沒有人敢打斷她。

裴恒之沒有辦法回答她,只是将她攬進了懷裏,任由她哭泣發洩。

她剛剛蘇醒過來,整個人都虛弱得很,好不容易哭出來一場,吐出這口瘀血,散了濁氣,又暈了過去。

但這一回瞧着氣色都好很多了,手腳也不再是冰冷得像死人一樣。

裴恒之看着她睡去,他沉默着,而後竟是自己親自動手替顧連清将唇邊的血跡都擦了個幹淨。他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一言不發,直到天色将明才起身離去,然後由春芽接替他的位置照顧她。

*

朝堂裏,衆人對顧姜山之死疑義頗深。

可經兵部尚書羅懷玉徹查,顧姜山之死确為自殺。

一時間衆人難辨其因果,都不好下定論。

榮德帝震怒之餘又是悲傷不已。

朝會之上,竟是提起他當年與顧姜山的淵源,傷心道:“顧姜山此人雖死板可這才華卻是世間少有,朕亦是欽佩至極,未曾想他如今居然……說到底都是朕之過。”

話語間,他還抹了抹淚水。

裴恒之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不聲不響,無波無瀾。

底下的大臣都是人精,自然也明白陛下的意思,立馬有人道,“陛下不必過于傷心,能為陛下分憂是顧大人的福氣,更何況,顧大人本就有為國為民的憂患之心,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當真?”榮德帝不确定地問。

“當然。只是……”他遲疑了一瞬,見衆人都屏息凝神聽他說話,他立馬跪地,道,“還請陛下徹查浙南總督李寅樊,絕不能叫顧大人的血書白寫啊!”

“是啊是啊!顧大人千裏迢迢遠赴浙南,為的就是這黎民百姓,可他李寅樊居然敢炸堤毀田,陛下,顧大人雖是自殺,但肯定是被逼無奈,只能用自己的性命來揭露他李家的惡行!如今南杭還有三十幾晚人餓着,陛下,顧大人屍骨未寒,此事絕不能輕饒,叫他在黃泉路上都不得安寧啊!”

“求陛下徹查!那李家橫行蘇杭一帶多年,如今竟是連一個被閑置多年毫無根基的文臣都容不下了,陛下,他們這是要反啊!”

“陛下!”

衆人齊聲高呼,恨鐵不成鋼地喊道。裴恒之亦是其中一員,他跪在這大殿之中,前面就是肅王謝景安,還有明王。

兩個人都處于這權力的漩渦中心,可眼下竟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更沒有一個人敢阻止着群臣的呼喚,也沒有人敢洋洋得意又或是暗自神傷。

榮德帝坐于高臺之上,看着底下的人高聲請旨。他略顯蒼老的手指撫摸着扶手上的龍紋雕像,然後看着明王,聲音不鹹不淡道:“明王怎麽看?”

聞言,四皇子直接屈膝跪在地上。他閉了閉眼,早知那該死的顧姜山會給他帶來禍端就該入南杭的時候直接處死,以絕後患。

誰成想已是一步死棋,還能傷他一道?

原是想叫他裴家自己逼死自己人,亂裴顧兩家的聯姻,斷三皇子一臂,沒想到這顧姜山自尋死路。

只是自殺倒也罷了,死個文臣算什麽。

可他李家的人盤踞浙南,這血書又是怎麽傳出來的?是哪條小雜種混進了他的地盤,竟狠狠咬了他一口。

還有廉州大壩一事竟是做得如此不幹不淨!簡直可惡!

可這些都只能在他腦海中滑過,他伸出手交疊在額前,虔誠道,“但憑父皇做主,若李家當真有這般狼子野心的所作所為,兒臣絕不袒護。”

“好。”榮德帝一聲高喝,“傳令下去,浙南李家一案也交給羅懷玉徹查。叫他給朕查,好好查,慢慢查。”

“是。”

這個“查”字榮德帝重複了三遍,但凡在朝中待了有些時日的人都知曉,這浙南的天恐怕時要變了。

裴恒之沉默不語。

顧姜山死的當晚,糧便到了南杭,百姓有糧,死傷還算可控。

如此的結局剛剛好,有糧救人,也有罪可陳,陛下龍顏大怒,浙南也該換換人了。

*

朝堂上波谲雲詭,朝堂下也風波不斷。

夏日灼灼,自顧姜山的屍首被運回來已有幾日,顧家行祭奠之儀。其女顧連清竟是多日未曾出現,惹人非議。有說是她得知消息後悲痛欲絕導致昏迷不醒,也有說是她不敢面對,還有說是她至今不知其父是貪是罪,不願祭奠。

總而言之,衆說紛纭。

顧連清勉強能起身之後,便回了一趟顧府。

從前門庭若市的地方,如今白綢帆布飄揚,門可羅雀。

已經祭奠好幾天了,該來的賓客該走的讓都來來去去,離離散散得差不多了。就連肅王夫婦都曾來祭奠過。

顧連清站在門口,看着眼前熟悉的場景,一步步往裏走,直到在中堂看見父親的棺椁。

“小姐。”玉荷已經回顧家幫了好幾天的忙了。

燭臺香火,紙錢煙霧,顧連清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回到顧家看見的會是這一幕景象。

自出嫁過後,她說過無數次有空了一定要回顧家看看,一定要再同父親一起喝酒吃肉。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然後爬到棺材面前,直到她親眼看見那熟悉的面孔,她才失聲痛哭,“父親……”

她不相信父親會死,可是如今屍骨都在她眼前,她更不相信父親會自殺,可查父親死因的人是梅姐姐的父親,她不得不信。

她捂着自己的唇瓣,哭得渾身都在顫抖,她沒有想到六年前她送走母親,出嫁後又三年,竟這麽快就會送走自己的父親。

她總以為時間還會很長,便是心裏想着嘴上念着,可其實一次也沒有回家過……她伸出手想去觸摸顧連清的面容,可這張臉相隔三年竟是變得如此陌生了起來。

他老了,發間也有了不少華發,他的眉眼間多了許多皺紋,從前不愛蓄胡子,可如今躺在棺材裏卻胡子拉碴得像個老乞丐。而這些變化,她這個身為女兒的卻一點都不知道。

“父親……”

“是我不孝……”

如果不是她出嫁後只顧着自己,又怎麽會讓父親接下那一張該死的密旨,更不會在三年前錯過送別父親的機會,最不會的便是三年間她竟不曾有過一天回去看望他……

“父親。”

她咬住自己的手,便連哭聲都不敢大了,生怕吵到父親的亡魂。

老太君聽人禀報是她回來了,趕忙出來瞧着,顧連清看見蒼老了許多的祖母,帶着哭腔喊了一聲,“祖母。”

“诶。”老太君将人攬在自己懷裏,“好丫頭。”

顧連清抱着她的腰,哭得心肺都在顫抖,如果這世間能有後悔藥,她寧願當初就不出嫁守在顧家。

“祖母。”她喊了一聲又一聲,從今往後,她便真的成了無父無母的人了。這世上她便只剩下祖母一個親人了。

而眼前的老人比她更痛苦,送走了自己的丈夫,送走自己的兒媳,如今又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了自己的大兒子。

這好日子才過了多久,悲劇便接踵而至。

可她抹抹淚,拍着顧連清的肩膀,道,“清丫頭,人啊,得往前看,你爹在天上肯定也是希望你好好的。你可不要想不開啊。”

她在裴家的事情她也聽說了,這丫頭心思重,一旦鑽起牛角尖來就容易偏執再也出不來。

她老了,就這麽兩個孫女了,承受不住再來一次了。

顧連清就這麽抱着她,她好想回到小時候,哪怕是回到顧家一文不值的時候也好,至少父親母親都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