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章

第 60 章

許靈荷一死, 英國公府的死士瞬間落了下風。

顧連清看着他們被絞殺,鮮血濺得滿地都是,甚至還有的濺到了她臉上, 那血是溫熱的, 滾燙的,帶着腥味的。

一瞬間,她腹中的積食上湧, 恨不得将昨夜的飯菜都嘔出來,可她控制住了自己。

她緊緊地攥着衣袖,看着眼前這一切。眼神裏帶着帶着一絲神佛的慈悲和憐憫,還有對衆生一視同仁的冷漠。

裴恒之想要伸手擦去她臉上的血跡,卻被她偏頭擋開了。

他手指微頓,想要開口, 可顧連清根本沒給他這個機會。

人都死了。

許靈荷死了,她帶來的人也死了, 裴府也死了好些侍衛。新來的侍衛正要打掃戰場,顧連清看見一具屍體下露出來的一丁點紙張痕跡,她挺着肚子, 緩緩上前, 不便彎腰就屈膝跪在地上。

然後把那張染滿了血的遺書給撿了起來, 上面的字跡已經不大看得清楚了。

她廢了好些力氣, 才看清楚全文。

“吾兒連清親啓。

見信之時,為父喪儀已過。吾兒無須為我難過, 為父自問死得其所。我這一生飽讀聖賢書,能有這般結局已是大幸。南杭水患一事至此, 我無愧于天, 無愧于地, 于萬民也有了交代。”

哪怕這前半段的遺書內容顧連清已經看過了,可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這一瞬,她的心口還是悶疼了一下。眼淚“嘩”的就掉在了信紙上。

“只是如今留你一人在這世上孤苦伶仃,黃泉之下,于你母親無顏相見。清兒,這世上黑黑白白,想要分辨清楚,實難。為父未能精于此道,也無可傳授。”

許靈荷說的沒錯,父親就是到死都在念着她,天地君親萬民之後,父親心裏就只有她們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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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父只有一句話留給你。”

可偏偏這句話的後面就沾着一團黑墨水,似乎要隐藏什麽,顧連清拿起來對準陽光也沒有辦法看清楚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麽。

她不知道是別人篡改了還是父親自己寫錯了字。可是在這樣的信封裏留下這樣的謎團,她此生都無法和解。

這世間,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黑色的團塊下掩蓋的是什麽字跡了。

黑色的團塊之後接着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本該是留給帝王亦或者是權臣的話語,可偏偏父親留給了她。

他還說:“望你千萬謹記,權謀算計可算權勢算人心,唯獨不能算民意。他日,你居于高處,民心之所向方是你輔佐丈夫之責。

父顧姜山絕筆。”

顧連清捏緊了這張遺書,她以為按照父親的性子,留給她的會是幾句珍重之語,可他寫下這最後一段話,就像是在向她托付他的理想一樣,他對她寄予殷殷期盼,他希望她能做到,可又不苛責,即便她沒做到,他也不會怪罪于她。

顧連清忽然淚眼滂沱。

*

而顧連清的感受是正确的。

南杭大雨之時,顧姜山看着外面翻騰的撲面而來的潮水,他便知道他這一生如果不能阻止這一場災禍,如果不與邪魔為伍,他就罪無可恕。

他是一個罪人。

一個遺臭萬年的罪人。

他身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卻做不到保護好自己的子民。

他四處求糧卻借無可借,求無可求之時,當他看見裴恒之的人出現,第一反應不是中計了而是松了一口氣。

當他說出,“糧我運到了,你死我就放糧”的時候,他居然不是恨,而是解脫了。

這世上,太多人不把人當人看。

他知道裴恒之狼子野心,他也知道這一場悲劇發展至此中間缺不了他的手筆。

可是他還是妥協了。

這世間,窮人賤命,有太多的人命不值錢。

天家皇族通通都站在高處,在那遙遠的富麗堂皇的盛京城裏,他們沒有看見過這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在苦難中掙紮過的場景,他們也沒有看見過這些人在死亡邊緣奮力向前的場景。

他從前也不知道,念的聖賢書,說着仁義禮善,可這都是虛假的,空洞的,沒有經歷過實踐的虛幻的泡沫。

是他在南杭看見了這世人生死之渺小他才知曉原來有的人命如此輕賤。

他站在草垛之上張開雙臂,這裏已是一片汪洋。

那些在宮城裏的掌權者他們不會知道底層的痛苦到底有多深有多大,不會知道這些被大壩淹去了田地的百姓日子會有多難熬,他們也不會知道沒有糧食,再多的權衡利弊都只是徒勞,他們更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比權勢更寶貴的東西。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掌握了權勢,從前是,如今是,甚至是往後的數百年間都會如此。

而他就要死了。

再也沒有機會為他們争取了。

他心下不忍,寫下了那句“枕邊人實為野心人。”

可最後思來想去,他還是把那句話删去了。

裴恒之有這樣的手段和狠勁,成為下一個掌權的人指日可待。

清兒與他夫妻,縱然提醒她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只會生了嫌隙,讓日子更加難過。倒不如把這一切的秘密都随他深埋于底下,叫她化這份愧疚為利器。

若她能在一旁稍稍牽制他,為百姓謀得一絲福祉也是好的。

他不禁老淚縱橫。

是他無能。

護不住百姓還護不住自己的妻兒。

窗邊,往日挺直脊背的南杭知府忽然彎腰痛哭,手上的毛筆也是顫抖得難看。

這個絕望赴死的老人正在向這個世界告別,他知道自己已經做不到了,也看不到了,就只能把自己的期盼都寄托在自己唯一的女兒身上,這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他希望他的女兒能夠看懂他這番話背後的苦心。

他放下筆,搭上一根白绫。

于萬民之前卒。

*

裴恒之見她哭得太難過,想上前卻又不敢打攪她。

等她的哭聲漸漸小了,他才輕聲道,“清兒,這只是一個意外,我向你保證往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就像英國公沒有料到裴恒之當真會絲毫不掩飾狼子野心,真敢對許靈舒動手。

裴恒之也沒有料到,英國公府居然還私藏了這麽多死士,而且這麽多年,歷經數位帝王居然從未現身。

他看着下人們擡出去的一具具屍體,難怪英國公府想要兵權,恐怕也是想為這些死士謀一個得見天日的機會,讓他們光明正大地成為國公府殺人的刀。

可是現在,這把刀徹底折戟沉沙,再也沒有機會見天日了。

離他想要的地方,又要前進一步了。

他伸出手,想要把冷靜下來的顧連清帶離這個環境。

等到天黑,再天亮。

明天,許家就會被以豢養私兵的名聲抄家問斬。

再過些日子,這個曾經在北明王朝風雨飄搖中屹立了上百年的國公府就會徹底消失。

而他裴家會越來越盛,越來越強大。

顧連清捏緊了手裏的遺書,血腥味,淚汗的鹹味,還有墨水的臭味混雜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這眨瞬間就幹淨如初的房間,屍體都搬離了,血跡也沖洗幹淨了,就連踢壞了的窗戶和門框都在叮叮當當響地裝上了新的家具。

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那些細微的劃痕之中透露着一場生死之戰的痕跡。

她緩緩站起身,如果不是她這一身的血跡還未消失,她都會以為剛剛的那一場鏖戰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她看着那個被砸壞的梳妝臺,下人們就在她的眼前把壞的擡出去,好的擡進來,可就在剛剛許靈荷就靠在那個位置嘶吼大笑。

她說:“顧連清,你比我可憐!”

“那麽多人選,為什麽就非得是你父親啊?因為他是你父親啊!因為他是裴恒之的岳父啊!”

“顧連清,你可知道當初我們也沒想就非要逼死你父親的!”

“可你父親用他的命換南杭百姓的糧!顧連清,你籌來的每一粒糧最後你父親都要拿命換。”

“哈哈哈哈——”

“你也是殺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你也是!”

“你們父親今日的榮光都是踩在你父親的屍骨上換來的啊!”

“驚不驚喜,高不高興!顧連清,你懷着殺父仇人的孩子,用心費力地為這個孩子做新衣,結果是個孽種,你高不高興!”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不絕于耳,她的每一句話都在顧連清的耳邊回蕩。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她湊夠了梅姐姐和秋雲的糧,賣掉了母親的陪嫁和顧家的資産,她幾乎是孤注一擲地去求裴恒之借糧的時候,他似乎沒有等自己開口就借了糧。

可是第一次借糧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那天,他只說你給我再斟一杯酒吧,就當是新婚夜的合卺酒。

她以為他是終于承認了他們這樁婚事,她以為他是從那一刻真的接納了她。

然後無需她再開口,他就把糧借給了她。

“呵。”

顧連清閉了閉眼。

所以,到底是他心軟借了糧,還是父親已經答應赴死了?

為什麽那日接靈也要瞞着她?

為什麽她辛辛苦苦攢錢還糧食他從不阻止?

還送她簪子給她銀錢幫她還糧。

哈哈哈哈——

許靈荷說得對,她才是那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這些年,他明明就是那個最直接逼死她父親的人,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對他的感激。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糧食籌措得太晚,她恨別人不如恨自己。

呵——

她看着眼前人,在這漫長的時間之後,終于開口問道,“裴恒之,我父親的死你占幾分?”

裴恒之蹙眉,看着顧連清眼前的精神狀态,她分明就是把許靈荷的話當真言了。

他抿了抿唇,恨不得把方才擡出去的那具屍體再劃爛不可。

他咽了口口水,道,“事情都過去了,你現在懷着身孕,不宜說這些,我先送你回房、”

他架着顧連清的胳膊,就想要把她帶出房間,雖然下人們把這裏收拾得很幹淨,可是還是不吉利。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連清打斷了,“夠了。”

她看着眼前這個人。

他永遠都是這樣,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體貼如意。以至于讓她一直以為裴恒之雖然野心勃勃,可到底還有一絲人性,至少他對裴父裴母,對她日常生活中都算是無可指摘。

可沒想到,他的狼子野心原來是可以犧牲任何人。

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假象。

她啞聲道,“我從來都不過問你的政事,你讓我安分守己,我便安分守己,你讓我做一個傀儡,我就做一個傀儡。”

“今日你就連這樣一個答案不能給我嗎?”

他到底是借了糧還是用她籌來的糧食親手殺了她的父親啊。

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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