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月三一過,便接連下了五六日的雨,緩緩幹脆整天都窩在了自己房裏,除去早晚去給她父親請安,偶爾再和她嫂子一處說笑說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窗前抄寫佛經——她母親的冥誕就快要到了。
小滿送茶葉來的時候,緩緩剛好抄完一頁書,聽見外間小滿同月芽說話的聲音,起身出去一瞧,笑道:“你今兒倒閑了,往我們這裏來。”
“陳小姐。”小滿原本是坐着的,見了她出來,趕緊起身笑道,“我是奉了我家小姐之命,來給陳小姐送茶葉的。”
“是啊。”月芽也笑着,舉了桌上的一只白瓷罐子來給她瞧。
“這還有一盒現做的點心,您上一回不是說我們府裏新換的點心廚子手藝好嗎,這不,這次來,我們小姐還特意囑咐了那師傅,叫按着您的口味,做了一些,送來您嘗嘗。”小滿又指了另外一個紅漆食盒,笑道。
緩緩只掃了一眼,便又向小滿笑道:“多謝。”她坐了下來,又示意小滿也坐。小滿這些年往這裏跑得熟了,自然也不講那些虛的,也不推辭,只在下首坐了。
“你家小姐,這幾日都在忙些什麽呢?這下雨的天,我還以為她定會在家裏憋不住,會來找我玩呢,結果這都幾天了,我都沒見着人。怎麽,她難道轉性了不成?”緩緩笑問,接了月芽倒來的茶。
小滿卻有些不安了起來。她看了緩緩一眼,咬了咬嘴唇,思索了半天,心想着她家小姐同這位陳小姐是那樣的要好,告訴她,大約也是沒事的。
緩緩見她幾番欲言又止,和月芽對視了一眼,月芽會意,轉身就出去了,還順手帶上了門。
見此,小滿終于說道:“這話我告訴陳小姐您,也沒什麽,我家小姐,”她再次抿了抿嘴,方道,“這幾日都被老爺禁了足,別說是來您這兒玩了,就是那房門,也出不得一步。”
“好好的,怎麽就禁足了呢?”緩緩疑惑。
“這……”小滿再次猶豫了,最後還是一狠心,道,“那天王冰人上門來說親,給我家小姐聽見了,她不由分說,提了劍就闖了進去,給王冰人放桌上的一塊手帕,一封名帖,都給砍成了兩半。王冰人也給吓了個半死,老爺和夫人也氣得要死,這就給禁足了。”
“又是那王冰人……”緩緩不禁撇嘴道,又問,“那你家小姐呢,她怎麽樣,有沒有事?”
小滿道:“王冰人走後,老爺氣得要請家法,還好夫人給攔住了,只訓斥了幾句,也就完了。小姐沒受皮肉之苦,就是這幾日不得出門,整天在屋裏悶着,那幾方磚面,這幾日我們都不用去擦,被她來回踩的,幹淨得跟鏡子似的。”小滿說着,還忍不住笑了起來。
緩緩也笑了,寶瓶的那個暴脾氣,也是難為她了,還忍了這些時日。
“今日我們大小姐回府裏來,所以小姐暫且能出來了,這就馬不停蹄地,趕着叫我來送東西了。”小滿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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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辛苦你了,還特地跑這麽一趟。”緩緩也笑道。
“陳小姐這是說的哪裏話,這都是奴婢們的分內之事。”小滿道,看了眼滴漏,又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打擾了小姐半日了呢。”她說着站了起來。
緩緩親自送她出去,問道:“後日朱家的牡丹花會,你家小姐可能去?”
小滿一拍手,笑道:“您要不說我都給忘了,我們小姐打發我來,還要說一句,就是要請您後日也出門去呢。”
“那我就曉得了。”緩緩樂道。
她執意親自送了小滿去到二門,方才一個人折了回來。途經園子,隔着那方湖泊,她遠遠地瞧着那邊的一處院落,那是先前她哥哥還未成親前,日夜讀書起居的地方,如今讓了顧洛住了。
她知道他此刻不在裏頭,他和自己的兄長,這些時日,每天都早起往會聖書院去進學,不到黃昏時分,都不會回來。偶爾他們在外用晚飯,便是一整日都見不到了。不過,知道他現在就住在自己家裏,緩緩就已經很滿足了。
知足者常樂,這是她母親生前,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了。
緩緩顯然對這句話領悟得很是透徹,她在湖邊堪堪站了一陣,便風也似的回去了自己的院子,緊着月芽小蟬給她找了封存了一個冬天的漁具出來,又去小廚房那邊要了些魚食,便又回去了湖邊,擺開了姜太公釣魚的架勢來——這湖裏的魚養了一個冬天了,也該肥美得很了,她樂滋滋地想,今晚能吃到她喜歡的魚片鮮湯了。
這時節日頭已經很是曬人了,所以她特地選了個陰涼地,背靠着棵老柳,全神貫注地盯着那湖面。這一開始,她還能集中着精神,只是越往後,被那午後小熏風吹着,便掌不住開始上下眼皮打起架來了。稍稍眯一會兒,她想,就一小會兒。
一小會兒轉瞬即逝。
顧洛回來的時候,老遠的,他一眼就瞧見了湖那邊“垂釣”的緩緩——她原本握在手中的魚竿,早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滑落到地上去了。沒被拖進湖裏,還算是好的了,顧洛想。
他蹲下了身,這樣就能和歪着的她平視了。他想了起來,他來越州這麽久了,這還是頭一回,他這樣細細地看她。
她長大了。和十年前的那個小姑娘相比,她的個頭已經拔高了太多,站自己跟前,也只将将矮半個頭。只是她還是瘦,肉眼可見臉卻是稍顯圓潤的,白裏透着些微紅,絲毫不像外間傳說的那般,是病怏怏的菜色。
顧洛歪了歪頭,雙手環抱于胸前,湊近了看。這小姑娘眼睛是閉着的,看不見那一雙盈盈秋水,确是有點遺憾。不過閉着眼,倒顯得她的一對新月眉毛,仿佛比一般人家的姑娘,都要更黑些?描眉了嗎?他暗自揣度。
緩緩睡得不沉,朦朦胧胧間,她覺得自己該醒了,可眼皮實在是沉,沉得她完全掀不起來。
顧洛見她蟬翼似的睫毛微微抖動着,知道她差不多要醒了,于是忍了笑,随手捉了根垂着的柳條,在她鼻頭上掃了掃。
“嫂嫂你別鬧,我給你甜杏吃。”緩緩依舊閉着眼,卻能擡手在自己面前随意揮了揮。
顧洛憋了笑,道:“誰是你嫂嫂呢?”
這一聲卻如同醍醐灌頂,叫原本還覺得眼皮有着千斤重的陳緩緩,瞬間就清醒過來了。
“顧,顧,顧三哥?”一如既往的,她又結巴了。同時身體下意識地就往一邊歪去,她完全忘了,她只是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這一歪,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就往一邊倒去。
“小心!”
随着顧洛這一聲,緩緩只覺得自己這才倒了一半的身子,瞬間就被撈入了一個相反的懷抱裏。這一切都發生得太迅速了,她的身子是僵硬的,但腦子卻轉得飛快:她被顧洛抱了!時隔十年,她再次被他抱在了懷裏。
顧洛也是情急之下,順手一撈,完全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麽個動也不敢動的狀況。撇開這個不說,入鼻便是女孩子身上獨有的香味,倒不是外頭那些庸脂俗粉的味道,也不是單純的花香,就是,一種很幹淨,很純粹的味道,就像日光下的太陽花,朝氣蓬勃的清爽。
入懷也不是他預想中的骨感,倒是有些肉肉的,這小姑娘,怕是骨架小吧,看着高高瘦瘦的,實則香香軟軟的,還真是有點兒,有點兒叫人心中一動呢。顧洛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在想些什麽,一個沒留神,他察覺到自己耳朵有點發燒,肯定紅了。
緩緩這時候僵硬着脖子,轉過臉來,擡頭看向了顧洛,她面上也是一片緋紅。“人面桃花相映紅”——顧洛想。
“三,三哥?”緩緩聽得出自己嗓子有點幹澀。
顧洛像是才回過神來,是了,她是小姑娘呢,還管自己叫哥哥,他剛剛是怎麽了?他搖了下頭,扶着她站了起來,便松開了手,笑問:“沒事吧?”口吻一如長輩對小輩。
緩緩才跳得飛快如小鹿亂撞的一顆心,在聽見他這句話的時候,瞬間就緩了一下。面上熱意似乎也減了一些,她低了頭,嗫嚅道:“沒,沒事。”
“那就好。”顧洛佯裝看不見,道,“那我先回去了。”
“三哥!”聽見他說要走,緩緩想也沒想,便出聲喊道。
顧洛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了這個眼中水光盈盈的女孩子:“什麽事?”
緩緩垂了垂眼,又咬了下嘴唇,方擡眼笑問:“你喜歡吃魚片鮮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