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顧洛離去的這大半個月,陸陸續續的,緩緩都有收到從各州縣寄來的小東西,開始有些是吃食,到後面,大約是吃食不好存放了,便是些小玩意兒,風筝,燈籠,甚至是玉石擺件,珠寶首飾,都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府來。因他行蹤不好定,緩緩也并未去信,知道他一路平安,也就心安了。
日子便這樣慢悠悠地走着,走過了六月,便到了流火七月,乞巧節這晚,緩緩也放了院子裏的小丫頭們出去玩,看她們穿針鬥巧,洗頭發塗指甲,又跑去草木間捉了蜘蛛來,放在小盒子裏,等着明早看蛛網疏密如何——這起子小丫頭,倒沒什麽怕的。
緩緩在院中竹床上坐着,就着水晶碗吃那青紅葡萄,見那夜漸漸深了,小丫頭們也多有困了,玩不動的,便一一都回去睡了,只留兩個媽媽在門房裏上夜。緩緩屋裏今夜當值的,正是小蟬,她在外間,月芽在裏間。
緩緩迷迷糊糊地睡着,也不知是到了什麽時辰了,忽的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睜眼就見眼前一個黑黢黢的身影。她心中一驚,才要開口呼喊,就見那道身影俯下身來,一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別出聲。”那人小聲道,隐約卻是寶瓶的聲音。
這就更叫她覺得奇怪了,這丫頭半夜三更不睡覺,跑來自己家做什麽。
“我松開你,你可不許再叫了。”
緩緩配合地點頭。
寶瓶這才松開了手。
“這半夜三更的,你跑來做什麽?”緩緩坐了起來,瞅了眼外頭光亮,怕是寅時還沒到。
“還穿成了這樣?”借着床頭那盞微弱的燈火,她打量着一身玄色男裝的寶瓶。
寶瓶卻沒她這麽閑情逸致,只焦急道:“我來見你最後一面。”
緩緩有點懵了:“最後一面?”
“你聽我說。”寶瓶扶着緩緩的肩,認真道,“我爹打算送我進宮,我不願意,他便叫人給我鎖在屋裏,要綁了我進京去。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現在趕來同你見一面,往後,也不曉得咱們還能不能再見,這裏就先道個別。”
“你要去哪兒?”緩緩握上了她的手,她腦子雖不甚清晰,但也明白,進宮這種事,別說是寶瓶,換了是她,大約也是不願意的。
“去涼州。”寶瓶粗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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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緩緩腦子略一轉,涼州有秦大将軍夫婦在,秦夫人麾下有一支娘子軍,絲毫不遜須眉,寶瓶這時候去,定是要投奔秦夫人了。
“秦夫人那裏倒是個好去處。”緩緩點頭,卻又擔憂道,“只是你一個姑娘家,要從這越州往涼州去,途中路遠艱險,萬一碰上個歹人,該如何是好?”
寶瓶稍稍猶豫了下,還是說道:“緩緩,我并非一人上路的。”
“還有誰?”緩緩急急問道。
“張明德。”寶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緩緩的腦海中當即浮現出那個身材高大,為人卻稍顯笨拙的身影來:“原來是他。”她輕輕一笑,“我竟沒看出來……”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寶瓶急道,“他,他只是同情我,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情同兄妹……”
“我知道,”緩緩按住了她的手,“我沒多想。”
寶瓶勉強一笑,門外傳來兩聲短促的敲門聲。
“我該走了,”她說,想要起身,卻又坐了回來,“緩緩,我這一走,最傷心的,莫過我娘,你有空,多往我家去,替我好生安撫她。”
“放心吧。”緩緩也跟着下床來,“我送你出去。”她伸手就去拿屏風上搭着的外衣,卻見一旁榻上,月芽睡得不省人事。
“沒事兒,”寶瓶見她望着月芽,“只是一點點迷香,過不了幾個時辰就會醒的。”
“……”
緩緩跟了寶瓶到門外,亮着稀疏燈火的廊上,的确立着一個人,正是張明德。他見陳家小姐也出來了,忙躬身行禮。
緩緩看了寶瓶一眼,又望向了張明德:“你這跟了蔡小姐去,自己一身官職全無,只怕還會被蔡都督發文通緝,你也舍得?”
張明德未料到,這個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這一開口,便是此等直白的問話。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去應對,倉促間,只能望向了寶瓶。
寶瓶垂了眼,道:“緩緩說得也對,你這樣做,實在是太冒險了。你此刻回去,就算是被我爹發現,是你偷放了我走,頂多也只是打你一頓鞭子。你要是也跟着我走了……”
“屬下說過,此生都會護小姐平安。”不等寶瓶說完,張明德就打斷了她的話,這時候他倒是腦子清楚了,因此他只望着陳家小姐,道:“陳小姐請放心,區區一個九品校尉,革職便革職,只要小姐安全,屬下在所不辭。”
緩緩盯着他看了一陣,還是笑了:“倒還真是個忠心的。”
一路送了寶瓶和張明德到了後牆,緩緩知道,這裏就是她能夠送到的最後的地方了。
“我走了。”寶瓶握了握緩緩的手,她不舍得,可她也不能不舍得。
緩緩将袖中的一只荷包掏了出來,塞進寶瓶手裏:“這裏頭是些銀票,還有點碎銀,你拿着路上花。”
“這不行。”寶瓶又給她塞了回去,“我自己帶得夠了。”
緩緩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倔強得又往她手裏送:“你的是你的,這是我給的,你只管收了,用也好不用也罷,只當是我們相識這幾年,我的一點心意了。”
寶瓶還想要推辭,卻見緩緩身後張明德搖了搖頭。她心知時間緊迫,她得趕在城門開時就出去,且這一路之上,多帶些銀錢防身,也不是壞事。更何況緩緩的性子……
“那好。”寶瓶接了荷包,“就當是我借你的,日後定會還你。”
“那是一定的。”緩緩笑着,看着寶瓶那張稍顯蒼白的臉,一個沒忍住,趕在眼淚掉下來之前,上去抱住了她。
“保重。”她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顫抖。
“我會的。”寶瓶拍了拍她的背,“你也是。”
月芽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唬得她一個激靈,趕緊掀被起來,往緩緩床上一看,之間帷帳早已打起,床上被褥掀開,只不見她家小姐的身影。她納悶着,自己如何今日睡得這般沉,連小姐起床,她都沒聽見動靜。
她在卧房裏沒找見,便又去了書房。一看,她果然就端坐在窗前,已經開始抄經了。
“小姐?”月芽走了過去,喚道。
“你醒了?”緩緩笑道,擱下筆,“我瞧你睡得沉,就沒叫你了。”
月芽面上一紅,自嘲道:“這要是給媽媽們知道了,又該說我了。”
緩緩一笑,心想你要是曉得了自己是被蔡家小姐的迷香給放倒的,不知道該如何呢。
月芽見她一早便開始抄經,因道:“這餘家老夫人的壽辰還有段時候,小姐何必這般起早抄寫,別熬壞了眼睛才是。”
“不妨事。”緩緩笑道,“我身無所長,只這一手字,還能拿得出手。抄寫抄寫佛經,又能修身養性,又能增進技藝,何樂而不為呢?說不定,哪天你家小姐我,還得靠這雙手吃飯呢。”
她這倒不是危言聳聽,只是覺得,寶瓶說得對,居安思危,這人吶,還是得有項安身立命之本,畢竟世事難料,有一技伴身,人也有的底氣。
就像寶瓶那樣。
蔡家二小姐失蹤的事情,并沒有鬧得滿城風雨。蔡都督秉着“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将這件事情壓了下來,對外,只道是蔡二小姐患病,需靜養。至于那張明德,蔡都督随便找了個小錯,就革了他九品校尉的職,成了一介平民,也就無人會去在意,他究竟是何去何從了。
緩緩聽了寶瓶的話,往蔡家去瞧過蔡夫人。一見她,蔡夫人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她說若早知道那丫頭是這般的倔強,也就不會去逼她了,她愛怎樣便怎樣,至少,還能陪在她身邊。可如今……緩緩也只能陪着她,寬慰幾句,再無其他能做的了。
這中間,緩緩倒是聽聞,朱家也有意要送朱文惠進宮,只是到了臨行前,那朱家二小姐不知怎的,突然就高燒不止,還渾身起了紅疹子。這個樣子,別說是進宮了,就是床都起不了,如何能進得宮去?
朱老爺正無法之際,見大女兒朱文慈自告奮勇前來,說是要替妹妹進宮,為朱家光耀門楣,朱老爺自然喜不自勝,當即便叫将朱文慈的名字記到夫人名下。這一回,她朱文慈,名義上也是朱家的嫡女了。
這種小道消息,在各家的內宅下人中間,傳得尤為迅速。緩緩聽着窗外小蟬興致勃勃地給大家描繪其中的門道,自己握着筆杆,走了半日的神,突然想起一事來,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顧洛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