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止痛
止痛
遍布滿身的瘡疤無時無刻不在叫嚣着苦痛,哪怕只是一根手指頭,如今的方秋都難以做到。
就這樣昏睡過去,任由時間帶他回到過去嗎?
可他想知道魏珩究竟有沒有按照約定交材料,是否還安全,他還有話想說……
在不見光亮的迷瘴中,方秋拖着沉重的軀體試圖逃離,自絕境伸出的荊棘捆縛着他的手腳,倒刺紮入骨血,意圖将他困在這片黑暗中。
尖刺直戳着他的四肢百骸,只要動一下,便是難忍的痛苦,可方秋不願就此放棄。他奮力扯開手上臂上的荊棘,即使身上的創傷愈來愈多也沒有停下。
荊棘沒有輕易放過已到絕境邊緣的養料,被解開後一次又一次地纏上。
方秋已算不清自己解了多少條刺藤,也不計較早已袒露血肉的手掌,在解開最後一根束縛的一刻,強撐着殘軀從地上爬起。他回頭瞧了眼,身後的藤蔓仍舊緊追不舍,可他的腳步不停,用盡全力朝前奔去。
他要醒來,他要活!
“兒子回來後一直昏迷,這麽多天了也沒醒,會不會……”
“閉上你的烏鴉嘴,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小秋要是出事了,我和你拼命!”
“你這話說的,他不也是我的兒子嗎?我的意思是會不會是這家醫院不行,要不要轉院換個醫生看看?”
房間裏沉默了半晌,在一聲啜泣擤鼻後,女人顫聲說:“明天查房的時候問問醫生,實在沒辦法,我們就去北上廣的大醫院。”
方秋緩緩睜開雙眼,不甚清晰的視線靜靜地注視着病床邊的父母,直到和他們的目光對上,才虛弱地出聲:“爸、媽。”
“兒子醒了!你醒了!”方母驚聲着快步走進,立即按下床頭的呼叫鈴喊人。
方秋沒有阻止她行動,任由着沖進病房的醫護人員給他檢查身體,目光低垂着似乎心有盤算。
主治醫生前傾身體,輕聲詢問道:“方秋,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疼。”方秋皺着眉說話,身體一動不敢動,即使在空調房裏,他還是疼得出了滿頭汗,語氣帶着幾分祈求地說,“醫生,可以給我推一針止痛嗎?”
主治醫生沒有立馬答應下來,而是說:“你目前的身體指标恢複得都還不錯,剛醒來是會有不舒服,但別擔心,會好起來的。止痛針的話,我得去問問麻醉老師,應該是會給你打的。接下來你就好好休息,這兩天先吃流食,有哪裏難受就叫我們。”
方秋乖順地點了點頭,他的疼不是演出來的,但想打止痛針還有另一個原因,在原先的時間線裏,這時候的他仍舊在昏迷,他現在雖然提前醒過來了,卻也清楚以自己現在的狀态恐怕撐不了太久。
考慮到病人之前遭受過非人的虐待,現在又剛醒來不久,麻醉醫生配好鎮痛泵的劑量後,就讓護士送進病房給方秋輸上。
病房內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方秋瞥了眼床頭挂着的吊瓶正一滴一滴的落液,就像是沙漏一般正在倒數他破爛的餘生。
即使努力掩飾着,悲哀地抽聲還是從指縫中溜了出來。
方秋轉動目光看向聲源,或許是藥效還沒上來,胸口的悶痛令他有些喘不上來氣,說話斷斷續續的,“媽……對不起……”
方母扭開頭,抹去臉上的淚水後,忍不住責怨:“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怎麽…”
“我怎麽這麽不聽話?”方秋搶在母親之前先說了這句早就在他身上戳下千瘡百孔的話,“媽,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讓你傷心了,我很抱歉。但是媽,我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也願意承擔一切,因為擁有選擇權的那一刻我的開心是實實在在的。”
“承擔?你怎麽承擔,以後還不是要我和你爸養着,你……”
話到嘴邊,方母突然意識到自己話說的有些重了,撇了撇嘴改口說,“你現在好好休息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方秋沒有因母親的這番話而神傷,只是面色安寧地癱在蒼白的病床上,提起了一件鮮為人知的事:“媽,你看過哥哥的作文嗎?”
他說着,笑了笑搖頭說:“以前你們忙,應該是沒看過的。小學那會兒老師總愛布置出行日記、春游之類的小作文,哥哥成績那麽好,但每次這種作文都要想很久才能寫出來,因為全是編的。他努力想象自己是被愛着的,親手給自己拼湊一個童年出來。其實這次旅行算不上突然,我之前就有這個想法了,想試着自己做決定,也想替哥哥看一看真實的安海。”
因為哥哥發生了意外,他被接回家後,從小就被看得很緊,明明都是市內景點,可他也從來都沒有去過。
室友們嚷嚷着出去畢業旅行,但都不敢走太遠,又考慮到他爸媽的緣故,所以最終決定在市內到處轉轉,再坐輪船去近海放松心情,誰都沒想到會發生意外。
家人的管制一直是禁锢方秋的一把鎖,他時常想要逃離,但他不是沒有良知的人,父母的關切是真實的,因為他想證明自己能夠獨立而私自做下的決定也确實讓家人擔憂了,他理應道歉。
但他并不後悔。
“媽,我終究不是哥哥,哥哥已經離開了,您現在對我再關注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要是他在天之靈看到您一直困在過去,應該不會開心吧。媽,放下吧,您曾經也是在工作中能力出衆的優秀女性,家庭不該是您的牢籠。”
止痛藥漸漸注入身體,方秋的疼痛感知減輕許多,可他還是得說幾個字歇上一會兒攢攢力氣。
這個家束縛着他,同時也困住了他的父母,只要一直對哥哥的離世耿耿于懷,他們這一生都會在這個牢籠裏不得解脫。
方母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再出聲,兒子的話明明虛弱得幾乎要聽不清,卻好似有千斤重壓在身上,壓得她快要喘不上氣。
為什麽她突然覺得兒子有點陌生,他變得成熟懂事了,卻和印象裏那個她盯着長大的乖孩子完全不同,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明明她參與了方秋過去十幾年的人生,可為什麽她覺得還是不了解自己的孩子?究竟是哪裏出了纰漏?
“到底是哪裏錯了?”方母不斷重複着疑問,試圖尋找問題的答案。
她努力回想着過往,猝然眼前閃過一陣白光,恍惚間她似乎看到還在上小學的方焱牽着小方秋在向她招手。
“媽媽,老師這周布置的作文是和爸爸媽媽完成一件具有特殊意義的事。你和爸爸有時間嗎?太忙的話就算了,我……”
“沒事的,媽媽請假,爸爸也請假,小焱有什麽想做的事嗎,我們帶上弟弟一起吧!”
在意識游離間,她鬼使神差地這麽回答了自己的孩子,不自覺地伸出手牽住了兩個孩子的手,一切是那麽的陌生,卻又那樣的美好。
“小焱今天上學開心嗎?有沒有同學欺負你?”
“……媽媽,小焱很乖。”
“媽媽知道,媽媽一直都知道。”
見妻子捂着臉啜泣,方父這才上前寬慰,見妻子不回應,他沖着方秋埋怨道:“你話說得也太重了,怎麽能這麽和你媽說話?”
方秋冷淡地掃了父親一眼,“總比什麽都不說,只會附和好。”
他并沒有指名道姓說誰,但見父親瞬間漲紅了臉色,連帶着脖頸都粗了些,順勢說:“我有很重要的情報要提供給警察,如果能幫到他們,或許是大功一件。有的事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有些話還是要盡早告訴警察的。”
“少在這裏指桑罵槐。”方父冷着臉把手機遞給方秋。
方秋連擡手都沒力氣,手機已經在他的手邊了,幾次嘗試後牽動了身上的傷口,還是沒拿起來。
“打110是嗎?”
帶着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只見方母拿起了手機準備撥號。
方秋會心一笑,報出了魏珩的手機號,“這個號碼是一直幫助我的那位警官的。”
“好。”方母撥通了號碼,可打出去幾次都無人接聽,見兒子和丈夫都盯着自己,她又一次撥通了號碼,直到電話被接通,她才将手機放下了方秋耳邊。
“喂,請問你一直打電話來是有事嗎?”
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是熟悉,卻并不是魏珩的,方秋瞧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直接詢問:“梁警官,魏警官還是去送材料了嗎?”
梁戎疑惑地看了眼來電提醒,他印象裏并沒有見過這串號碼,對方是怎麽聽出他身份的?而且對方為什麽會知道魏珩去送材料了?
“你是?”他試探性的詢問。
方秋沒有回複對方的問題,執着地再次詢問:“魏警官在哪兒?我提醒過他露面會有危險,他為什麽還是去了?”
方秋一時情急得大喘氣,似乎是牽扯到了被擊打至斷裂的肋骨,生理性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顫抖。
聽到電話裏傳出的聲音不太對勁,梁戎趕忙安撫:“雖然不太清楚你是誰,但你先別着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接走了梁戎手裏的電話,“方秋,我是魏珩,12號的魏珩。”
這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像是頃刻間給了方秋一針安定劑。
他是個堅定理智的唯物主義者,可今早的新聞再一次将方秋的預言坐實,而梁戎又遺忘了他昨日的解釋,他也不得不重新審視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
就讓他抛開片刻唯物主義吧,在感性與理性的天平上,人命重于一切。
方秋呼吸漸緩,堵在喉頭的銳石緩緩落回心口,只是這幾句話他便明白魏珩是願意相信他了。
“謝謝。”他笑着點頭,即使知道對方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