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臣7

君臣7

由京城出發,夏初行至秋末,行道遲遲,載渴載饑,路途漫漫,道阻且長。

一路來,僅是個物件的系統在身體确實沒覺得哪裏不舒服,然而過于智能人性化的缺陷則顯現了出來。

沉悶壓抑,死氣沉沉的日日夜夜,他們沒正面碰上過交戰,沿途只有狼狽凄慘的難民,它發現只求生存的他們冷漠得驚心,淳樸得殘忍。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戰争的陰翳籠罩着一切,生命成了最輕賤的東西。

倒是宿主,系統發現他無比平靜,一路颠沛流離和戰亂波及他應付的比押送士兵都要從容自如,似乎他就是從亂世而來。

式涼無暇悲天憫人,他注意的更多是消息,流離失所的難民群裏傳的消息盡管假多勝真,但加以提煉便是情報。

比如從堯國越境逃難到琅國境內的難民口中可以得知,按兵不動的堯國國內也不和平。

堯國皇族俞氏,年前找回了流落民間的皇室血脈,緊接着發生皇子奪權的內亂,如今尚且無暇自顧,一時無法來攪混水,對琅國不失為幸事。

臨近邊關,人們傳唱着一首歌謠:

“靡室靡家,蒼軍之故;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不遑啓居,蒼國之故;王于興師,修我甲衣。”

足見民心所向。

一行人抵達邊關重鎮薊州鎮時正值日落。

遠處群山巍巍,山巅一點雪色。近處哨所林立,地面沙石幹燥,枯草叢生。從中竄出嘶叫的烏鴉劃過黃昏輝煌的天際,穹廬的邊際一輪圓日決絕地落入地平線,一意孤行的脫手白天交與黑夜。

京都繁花吐豔,此地的深秋已經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砭骨寒風夾雜冷硬的雪粒。

Advertisement

重重把守的關卡處一個看不清面目人立在正中,披風獵獵飛舞,身姿筆挺,風雪之中巍然不動。

押送衛兵領頭跑上前與其交涉,接着同他向式涼走來。

式涼在這狂亂得讓人睜不開眼的雪中半眯着眼,那人身影面容漸漸清晰。

看着年輕,二十出頭的骨骼,模樣清俊,由內而外的有股不溫不火的氣質。

他邊為式涼引路,邊講解大概情況,說話斯文有禮,聲線清潤,不像武将,倒像世家公子。

名字也透出一股灑脫的詩意,姓任,名無衣,字闌意。

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闌意……據他所說,他已不用那個來自父親的字了。

得知任無衣是正三品參将,式涼沒有被重視的喜悅,只想這位做人真是面面俱到。估計除他以外,短期內沒人會向自己示好。

住下幾月間,果如式涼料想,任無衣備受衆人誠心擁護,式涼則被孤立了,他的待遇不算差,邊關入冬苦寒之地,好也好不到哪去。

所幸他原本過的也是清貧如水離群索居的日子,長達幾個月的颠簸旅途如今安穩下來,式涼只顧獨自練武,至于身份尴尬、空有虛職、多被嘲笑、履遭冷眼……系統看着都不得勁,式涼卻安之若素。

他曾手握生殺大權主宰一方大陸,然而他所守護的人民對他談之色變,側目而視,又畏又懼,視他為毫無仁慈之心的竊權者。

而式涼,從無言以對到無所謂。

他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既然是對的,那麽所背負的一切皆為值得。

不需要承認,不需要擁戴,他不屑。

周遭皆是戰場拼殺下來的兵士,游走在生死邊緣,懶得搭理式涼一個從京城流放來文人半分,遇見了也就一個白眼幾句閑話。

唯獨任無衣隔三差五來找式涼,領他巡視邊關。

兩人在城牆上俯瞰經過苦寒開春的城鎮,前所未有的凜冬形成了眼前與花不盡柳無窮的南方截然不同的肅殺景色,也造成了短時間休戰的局面。

晌午的演武場傳來喧嚣的人聲,沒有足項的娛樂,因無聊而熱切盼望戰争的衆兵士在那胡亂發洩着過剩的精力。

“我亦來自京城,文臣世家子在這不受待見,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憑一手醫術逐步被接受,這些年稍有些建樹。”

式涼轉眼看任無衣,晨曦柔和的光線撫着他的側臉,睫毛輕扇,帶出顫動的光影。

“接觸了你就知道,沒有比這些将士們更直爽真誠的人了。”

他明白任無衣在間接安慰自己。

天性使然的溫柔,還是天生敏銳的交際手段?

來自京城,年紀輕輕升到這個位置,家中必然是世家大族。

姓任,京城任家,三公之一的任太師,職位至重,權勢不小。

任家低調,子嗣興旺,式涼想了好一會兒才猜出他是哪個。

“任太師七子的嫡次子。”

任無衣一愣,赧然微笑:“顏守備記性真好,正是。”

不單是記性問題,這位被貶的禦史大人摸透了京城的種種。

“不過頂着守備名號罷了。”完全沒謙虛,式涼如實說,“既是任家子弟,緣何來了這裏?”

“族中內部争鬥,我當時年輕氣盛,被人拿捏住了弱點。”他平常的道,“如同喪家犬般狼狽地跑到無人知曉自己的地方,逃得遠遠的。”

任無衣說着狼狽經歷卻沒表現出任何不堪回首,唇邊溫和的笑容沒有一絲動搖。

式涼點點頭,不再追問。

他不問,任無衣轉過身正對他,笑着說:“那個弱點是喜歡男人,斷絕子嗣,背祖。”

斷袖之癖不是什麽上的來臺面的事,尤其琅國前朝有帝王耽于男色,南風不盛。

“我想了下,他們說的沒錯,就沒反駁,直接來了這裏。”

任無衣平靜而無顧慮的留意着式涼的神色,但沒在式涼肢體中、面上、眼裏發現任何異色,好像他對自己所說的沒概念,沒意識到他說的是多麽出格的事。

“不覺得我接近你別有用心,不在意嗎?”任無衣眼睛眨了眨,問,“還因為那樣的原因在京城混不下去了。”

“得知對方喜歡同性就擔憂自己被觊觎,那得是多麽自以為是的人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 ”

式涼眺望遠方群山,百無聊賴的把玩着手裏的系統。

“在我看來,你只是誠實。”

任無衣不明意味的笑了聲,搖搖頭,轉回身。

過段時間天氣稍稍回暖,演武場越發熱鬧,式涼偶爾來看,系統覺得宿主表情太過嚴肅,不像看熱鬧,反倒像思索分析着什麽。

演武場中有兩名男子在比武。

其中體格稍壯的男子憑借超凡武藝和老辣的實戰經驗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

此人不止是武鬥場的常勝将軍,營帳中商讨戰事的高層中可以稱為将軍的挂将軍印信正二品總兵官也只有這位。

魏呈,三十又六,在武将中算年輕的,樣貌英俊硬朗,氣宇軒昂骁勇善戰,有着武将應有的特質和氣概。

勝過一場後魏呈汗沒出幾滴,尚覺不過瘾,找人再來幾場。

其一招一式看似沒有章法,實則亂中有序,力道迅猛,切要害切得精準。

蒼藍天空,雲卷雲舒,地勢令此地的氣候呈兩極分化,一年可以說成兩個季節,暑季和寒季。

風中有絲絲海棠花的香氣,薊州鎮南有棵年歲不小的海棠樹,難得在适當的時節開花,式涼估摸着時候,喃喃道:“快了。”

春天離去海棠花謝,同夏日一齊到達的将會是新一輪的戰争。

系統:“宿主快樂什麽?”

“……”

它不吱聲了。

任無衣留意到演武場邊的式涼,遂走過來。

“人一活躍,事務繁忙就起來了。”

他注意到任無衣眼下青黑,神色疲倦。

式涼頂了個特派的無品級守備職稱,職責是管理營務,職撐糧饷,奈何他有心出力,人家信不過他,而守備不當事,參将就要負擔這份工作量。

“任參将辛苦了。”

任無衣悵惘的看向東方天際,既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也是敵方進犯的方向。

“待夏季第一茬稻麥收割,糧草齊備,短暫的和平将不複存在了,不辛苦可怎麽好。”

“國為苦戰,民為戰苦,軍中人心焦慮。”式涼見其感慨之後平靜無波,認真安靜的聽自己說話,眉宇間一片清淡毫無郁色。“只是你似乎不曾憂慮過一觸即發的戰事。”

任無衣眉眼微揚,淡然而笑,話中卻是無匹的堅信:“出師無名,治軍不嚴,酷政不仁,專意殺伐擄掠。蒼軍必敗,蒼國必滅,何憂之有。”

浩然潇灑的風度讓系統樸素的想它綁定的是任無衣就完美了。

當然宿主也挺好,就是哪裏怪怪的。

式涼不再游手好閑,稍微積極了點,他頂着争議接手了本屬自己的任無衣在做的事務,樁樁件件處理的無可指責。

然後事情再一次如式涼所料,一旦開頭,他的工作量從零無限趨于無窮,還都是些觸不到核心,麻煩冗雜的事務。

所以他之前才不緊不慢的沒工作也不找工作做。

工作量被分擔,任無衣輕松了許多,過幾天再見式涼,發現有黑眼圈的成了他。

他們算熟識,一般損友肯定喜聞樂見,而任無衣體貼的道:“雖然是獲得承認的必經之路,但你不必太過拼命,身體重要。”

“你沒在熬夜了吧?”

任無衣一怔,他突然積極起來,難道是為讓自己減輕負擔?

畢竟頗受其照顧,式涼确有此意。

“嗯,最近休息的很好。”

任無衣在三秒之內給出回答,并選了個不合适的方向轉移話題。

“聽說馬副官難為你?”

問完了他暗自懊惱,這根本不該提。

馬付南,魏呈的副官,那些通宵要做的事都是他給式涼找的,打照面時總說些不三不四的混賬話。

“沒什麽。”式涼不甚在意。

系統旁觀都氣得不行,完全不知道宿主為何如此心大,憋屈日子還要多久。

卻沒想到那天來的如此突然,就像龍卷風。

龍卷風來之前都有預警,宿主則毫無預兆。

營帳之內,在一衆武将注視中,式涼向魏呈提出決鬥。

這人果然太奇怪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