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君臣13
君臣13
李霆義那人着實麻煩,可能記恨式涼嘲諷,繼任無衣後他成了其首要膈應對象。
式涼想過做掉他,但是此人罪不至死,倒是有這種想法的他太傲慢了。
多虧式涼吸引了李霆義火力,任無衣能專心解決痘瘡,式涼偶爾去他那看看進度。
似乎式涼也只有他那可去,魏呈還在蒼國境內清剿餘孽,弄死了人家兒子的式涼還有幾天好日子可過。
系統從那天得知自己的最後一絲價值随風而逝之後再沒開口刷過存在感。
式涼這一次見到任無衣,觀其狀态,實在難以想象他多少個晚上沒睡了。
“身為醫者,你該知道疲勞會降低判斷,令身體遲鈍。”
任無衣聽到式涼好心勸解,溫柔微笑:“時間緊迫。”
大方向走對了,具體方法尚在探索,任無衣昨夜從病患屍體成堆的隔離區回來,願望更加迫切。
失敗難免,早已數不清失敗多少次,每失敗一次就離目标更進一步,有望達成成功率為十之八九的防治。
不斷進行這些工作時,任無衣雖不光鮮,但他眼中閃爍着什麽,十分明亮。
如果說那是慈悲為懷,濟世救民的責任感。
式涼不那麽覺得,他更像是……勝負欲。
任無衣內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式涼還是頭一次對人升起這種探究,他以前遇到的人大抵看得穿,行動也不會有出乎他預料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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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任無衣式涼認為看透了他,卻又似乎隔着一層朦胧的迷霧,不大真切,甚至失真。
正這樣想,式涼察覺任無衣身形略有搖晃,走近了些。
未等式涼說話,任無衣失去意識,軟倒下來。
式涼上前一大步,及時在任無衣摔到地上前将他撈起。
高估自己體力的勉強就是這種後果。
式涼架着任無衣胳膊把他扶抱在懷裏。
順手的打橫抱起,式涼用了點力氣,倒是任無衣過于輕了,把他放到一旁的窄塌上,可能式涼沒什麽抱人的經驗,安靜躺在那裏的任無衣被頭發糊了一臉。
式涼認為是自己的失誤,于是盡量輕柔的撥開他臉上的發絲。
不經意地觸碰到他面頰,他微張的唇唇色蒼白,面色同樣糟糕,不過這張面容精致得過分,并未有失分毫美感。
式涼立刻找了軍醫來。
被找來的軍醫莫名用懷疑的眼神看着,式涼決定先回去,過兩天再來看他。
任無衣倒下驚動了不少人,尤其他的兄長,任無季這趟跟李霆義來為的就是見他。
幸而任無衣身體不弱,暈了半天就醒了,醒了就要配藥,任無季強行把他鎮壓下來,按着他睡了半天,然後拴着他去了城郊。
草木尚存一絲繁榮的秋末,蕭索初現,空氣清新,比傷兵營和隔離所的風景宜人得多。
“告訴你個好消息,李霆義病了。”
兩人騎着馬,任無季在他馬脖子上栓了繩子免得他跑了。
“你在病人中穿梭那麽久都沒事,他那麽金貴自己,也不知怎麽染上的痘瘡。”任無季自問自答,“肯定報應。”
任無衣漫無目的環視四周,完全放空了自己。
“我好久不曾騎馬。”任無季習慣了任無衣的态度,“這次見你性子可好太多了。”
“我要回去。”
離成功的比例就差幾次失敗和試驗了。
“不許。”
任無衣架馬,繞任無季騎的馬走了一圈,路過順手彎身把任無季馬的馬蹬甩到馬脖子上,最後拍了拍它的頸側。
任無季不懂他這是幹什麽,報複也太幼稚了。
結果他身下的馬擡了擡蹄子,緩緩卧下,任無季慌了,手上松了繩子,任無衣重獲自由,打馬向城門方向奔去。
訓練好的戰馬輕拍它的側脖頸就會卧下。
“無衣!”
它這乖巧的一卧,很是吓了任無季一跳。
“性格還是沒好哪去。”
……
式涼一大早起來就聽到外面的喧嚣,不如說他就是被吵醒的。
聽着似乎發生了什麽好事,敲鑼打鼓放鞭炮,人人歡欣鼓舞,這情态不下戰争大獲全勝的消息傳回後方衆人的反應。
經過漫長的三個月,疫疠終于初步被克服,任無衣研究出了成功幾率達到十之八九的防治方法。
憑他一人之力推動這方面醫學半個世紀的發展,系統嚴重懷疑任無衣是穿越者。
克服疫疠是一樁,另一樁是李霆義死了,對此式涼有些意外。
“沒什麽好意外的。”
式涼問任無衣時,他不悲不喜,沒有半分多餘的憐憫、快意或者唏噓。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與此同時,魏呈出征回歸,聖上的诏書準時下達,全軍凱旋!
回京當天,民衆夾道歡迎,歡聲震天。
鮮花和絲帕落雨一般由大街兩邊閣樓灑下,為保家衛國的軍人們送上崇高的敬意和感激。
無論百姓還是将士們都眼含熱淚。
這個歷經戰亂、洪水和疫疠的國家挺過來了,天災和人禍都摧折不得。
式涼名聲僅在軍中流傳,百姓甚至聖上眼裏式涼都是這場戰争能獲勝的至關重要的人物。
他“領來”的那場以少勝多的鸶水之戰撕開了蒼軍豁口,毋庸置疑會被載入史冊。
雖方至京城,一衆将領得立即進宮面聖,聖上的嘉獎、封賞和財富必不可少。
式涼騎着高頭大馬墜在将領隊伍後方,在鮮花和歡呼中他的心境不僅興不起波瀾,激情消退,甚至産生了些許迷茫。
他要的就是這些?
前世的遺憾今生他真的彌補了嗎?
似乎不過如此。
隊伍已行至通往皇城的主幹道,晃神的式涼依稀在一閣樓窗中看見了花夜離。
正是式涼初見他的閣樓,彼時他靡顏膩理,意氣風發的臨窗與式涼遙相敬酒。
此時他左臉眼睑至顴骨橫貫一道細長刀疤,疲憊地合緊了窗扉。
一旁的任無衣湊到式涼耳邊:“盡管不知你要見誰,盡快。”
式涼颔首,脫隊下馬,身影消失不見。
任無衣給他拖不了多少時間,但不後悔讓他去見他想見的人,就是沒想到直至封賞他都沒再出現。
“顏式涼接旨。”
頒旨太監不見其人影。
“顏式涼何在?”
這時任無衣才開始後悔,然而晚了。
“顏式涼何在!”
“好久不見。”
“嗯。”花夜離輕輕垂首,“自戰場一別再未見過。”
質地溫潤的楠木小桌上擺着一壺酒,四只杯。
花夜離徑自倒了兩杯酒。
他的面容浸在緊閉窗扉的陰影中,不知為何,那添了傷疤的臉仍有股稚氣。
式涼想過初見花夜離時他藏拙了,這一見卻把他的陰暗疑慮盡數打消,依舊是那個傻孩子。
他在花夜離對面落座,花夜離手指顫抖的推過來一杯酒。
不聽使喚的雙手是戰争留給花夜離的創傷。
“我那時不是無故來的琅國。”
花夜離沒什麽表情,情緒麻木,只是想跟人說說話,式涼對他來說有些特別,盡管只有幾面之緣,卻是世上最後一個他可以無憂傾訴的人。
“朝堂風起雲湧,我不知為何成了衆矢之的,皇兄送我來琅國避一時風頭。”
花夜離皇兄花夜昭正是那位屠殺皇族與大臣後自缢的蒼帝。
花夜離執杯一飲而盡,酒緩和了他的情緒,他能稍微露出一些笑容了。
“我是逃來的。”
那時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只當回去後一切就會回歸原點。
式涼耐心聽着,手指未捏緊面前的酒杯,花夜離便伸手奪過去,再次飲盡。
“後來回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還沒完,有許多我不理解的事不知為何因我而生。”
喧鬧的鼎沸人聲隔着窗子,悶悶的傳進寂靜如墳的室內,那份喜悅與熱烈仿佛遠在另一個世界,花夜離醉眼朦胧的盯着窗子,笑的嘲諷。
“我一個男人,竟被叫做狐貍精。”
式涼記得系統說花夜離是導火'索,他不得不被命運操縱,作為一切矛盾的開端。
“不是你的錯。”
花夜離顯然聽不進式涼的勸慰。
“蒼國底子薄弱,朝堂根基腐敗,皇兄登基後一再改革才讓蒼國強盛起來,這強盛卻又被蛀蟲蛀空了,那些蛀蟲還興風作浪,皇兄急于轉移國內矛盾……”
因此決定對琅國開戰,那個可笑的開戰由頭就此而來。
以往不合理的事今日明晰了背後因果,令人惆悵。
“也是意氣用事,我自請從軍出征。”
花夜離停下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顫抖的手按在窗上。
“皇兄起先不同意,後來情勢所迫,說是叫我去邊關躲躲清淨也好,只是千萬不要上戰場。”
顯然花夜離沒聽他的。
男生女相非他所願,他也想頂天立地報效國家戰場殺敵。
可他依舊改變不了什麽,戰敗,國破,他無能為力。
花夜離推開南窗,外界的歡聲笑語和高漲的熱度一擁湧進這方空間,暖光打進來,他被晃了眼,恍如隔世。
“城破兩天前我回宮,皇兄拿着密探上報的各個王公貴族的行動,鬥雞、賽馬、淫'亂、後院起火……應有盡有,就是沒人為危急的戰争皺皺眉頭。”
花夜離手指觸到臉上的疤。
“城破前一天,我被皇兄連夜送出國都,臨走前,皇兄摸着我臉上的疤說‘那群人該死’。”
這就是蒼帝花夜昭屠殺的原因。
“我的國并不善待我。”花夜離不經意打翻了酒杯,聲音顫動,“我卻情不自禁愛她。”
式涼一直認真而安靜的聽着,此時忍不住擡手,拭去他嘴角溢出的一絲烏血。
也是,式涼是琅國取勝的功臣,是蒼國國滅的罪臣。
花夜離終究心軟了。
其實式涼也不是不知道酒中有毒,僅僅覺得他想的話,陪他也無妨。
“皇兄說這藥吃了腸穿肚爛劇痛無比。”花夜離目光落在酒壺上,倏而展顏一笑,傷疤也掩不住的風采,可那笑容帶着些讨人喜歡的小怨氣,“騙人,還沒這裏痛。”
那個當初擦破了手都怕自己會死的花夜離将手握成拳抵在心口,躬下挺直的脊背伏在桌上。
式涼只能看到他的發頂和不住顫抖的身軀,以及在桌上蔓延的烏血。
在這最後,花夜離斷斷續續地不成調地哼着。
“有一天,我的國亡了,亡我國者,額手稱慶,我國之人,眼淚如露。”
聲音漸低下去,似呢喃,似夢呓,被窗外叫嚷模糊了。
“第二天,天星隕落,我的國沉沒在地下深處,亡我國者,望其殘骸,笑意盈然。
我國之人,不敢回頭看那麽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