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臣17
君臣17
雖然夾雜了些個人感情和髒話,馬付南總體還算還原的把鸶鷺江事件敘述了一遍,座下衆人神情變化微妙至極。
定遠侯一副深思神情,好像沉浸于三千人葬身洪水的慘劇的憐憫。
祁陌眨巴着眼睛四下瞧瞧一張張便秘似的臉,漠不關己的感到有趣,打定主意不插手也不偏幫。
場面一時靜寂異常。
“你們這幫大臣,平常嘴就沒閑着,這陣都啞巴了?”魏呈受不了這磨磨唧唧的的氣氛,騰的站起來,“我就白話直說了,事情經過跟馬副官說的沒出入,但差點意思……”
系統還以為魏呈要落井下石,聽下去發現好像不是那麽回事,按他的說法,宿主智計百出,決勝千裏之外,是這次戰勝的不二功臣。
他可只聽任無衣的話,況且這內情只任無衣知曉得如此清楚,故任無衣不來,卻教了魏呈這番話,是料定有這一出?他目的為何?
衆人态度有了大轉變,不僅望向式涼的眼光熱切,更是層出不窮附和句句溢美之詞,氣氛活起來了。
“哦——?”
這一聲長調穿透全場,定遠侯粗短的手指利箭般的隔空戳向一名官員。
“閣下竟盛贊顏大人的所作所為!”
“侯爺,息怒。”
漫不經心打圓場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對頭任氏任無季。
“叫老夫息怒?三千将士,三千個生動勇猛的漢子,他們是丈夫、父親、兒子,對顏大人的偉大決策毫不知情,死前還絕望于家園被敵兵和洪水踐踏肆虐,他們家人只知道他們犧牲了,殊不知是被直系長官活活葬送,這位長官回京還被百姓愛戴、加官進爵。”
定遠侯說到最後話帶哭音,悲憤至極,涕淚俱下,擡袖掩面。衆大臣回過味來,面面相觑,心懷鬼胎,倒是也有人被煽動,跟着愠怒氣憤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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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哪有不死人的!士兵聽令行事,雖死無悔,事到如今矯情的說這些還有什麽鬼用?”魏呈拍桌子瞪他,“老子死了兒子不他媽也認了嗎!”
“琅國律殺民數五,處以極刑,三千人何如?”
定遠侯卻不理魏呈,踱方步至正中偏右,式涼在左,兩兩相對。
“這三千人沒有一個是自願赴死,我們的大功臣若要征集,別說三千,三萬将士都義無反顧,可他昧功無恥,枉送人命!”
話鋒直至的彼端,式涼垂眸不語。
“公開征集走漏風聲死的可就不止三千人了。”任無季急式涼,為他辯白,“三千将士泉下有知他們成了我皇一統江山的基石定當毫無怨怼,其親人也光榮無比,感恩戴德。”
“黃口小兒不明事理題不對文。”定遠侯把頭搖了又搖,“無關三千将士意願與否,單論顏式涼于此事所行,就該當引頸受戮!”
定遠侯的位置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今天不耍陰謀詭計,就憑一張嘴、一套理在這千秋宴上逼死式涼。
動不了任府,還動不了任府正長粗的新枝不成!
任無季氣惱,盡力維持風度:“就算依你歪理,顏大人打開了戰争局面,幾乎等同扣響了蒼國大門贏了戰役,怎不能功過相抵?”
“過就是過,功就是功,按你們功過相抵的說法,人人都覺得自己行了善事,心安理得的地放縱,允許自己犯錯作惡,律法何在!”
言畢,一片翁然之聲,衆人又開始對式涼指指點點,不時觑聖上顏色。
“殺戮無辜,有害國法!”定遠侯乘勝追擊,“我們琅國之所以代代不衰,靠的不就是聖上英明和律法嚴明?功罪不能相抵,律法不能淪亂!”
死寂。
茶盞一聲清脆的磕碰,式涼起身,轉出桌席,撩起袍擺,跪向聖上。
“微臣的功與罪是兩回事,用千人死換千萬人生,用滅絕人性的方法取得勝利,當微臣自覺品德高尚時,才真正變成了一個罪無可恕的惡人。”
定遠侯得意的哼了聲。
他說的式涼無不想過,想過千千萬萬遍,左右式涼不留戀這名利場,罷了。
“微臣認罪,請聖上降責。”
系統又不懂了,這是以退為進還是心如死灰,宿主不是這樣的人啊?他之前的勁頭呢?
難道這,和他的過去有關?
祁陌驚奇的看着式涼,發現他是真不在乎,剛到手的權勢名譽,他又一次棄如敝屣,今日是非生死皆不過他眼。
到底遂不遂衆意……
這時,一列人打頭魚貫而入,衣着異于本國,他們分立兩側,俯首迎人。一人走來,衣着華貴,器宇軒昂,語帶輕松笑意。
“嚯,好生熱鬧。”
說話人為堯國新君,俞淩川。
因神态迥異和身份敏感,加之已有年頭,使得個別眼尖的無人敢認他那張與前右相相似的臉。
“說句公道話,今天之前顏大人将自己在此戰中的位置放的何其低,甚至自甘受鄙,怎是昧功?”
自知不便與此人争辯,定遠侯謹慎的退後,做出聆聽樣子。
“世尊在因地行菩薩道時是個商主,帶五百人入海求寶。其中一人欲殺五百人奪寶,菩薩知道後,為救五百人手殺一人。”
俞淩川笑看了眼上首的祁陌,望見了他眼裏的複雜與驚喜,背着手,悠游的在中央轉悠,娓娓道來。
“菩薩殺那人不是對惡人起惡心而殺之。其作是念:若告訴五百人,此五百人必定将惡人殺死,五百人就造殺業了。如果跟惡人商量,惡人必定先殺他,然後再殺五百人,令惡人造殺業。最後決定自己殺死惡人,這樣即可以活五百人,也可以令惡人不造殺生之罪,而自己入地獄是可以忍地獄之苦的。
地藏菩薩發願‘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菩薩不教五百人和惡人入地獄,慈憫一切衆生故,自己入地獄,這是舍己為人啊!
可見,為救千人殺一人能稱為善者。那麽為救一國殺千人何如?”
衆人無不認真傾聽,他接着道。
“如若顏式涼未以己身永墜地獄之孽障平了此戰,豈有爾等今日歡欣宴飲坐享其樂?豈有今日你我兩國永結同好?”俞淩川嘲諷的視線投向定遠侯的福氣的圓臉,“如今你酒足飯飽,将戰敗國吃幹抹淨,不去懲治賣國賊,發戰争財的貴族,迂腐怯懦賣國求榮的主和黨,反而來過河拆橋,利用他的慈悲心腸和愧疚心整治他,出賣他,出賣一個心懷天下英雄!真教在下領略了貴國風貌!”
定遠侯俯首帖耳,俞淩川一一掃過衆人面龐,看得他們羞愧難當,然後他去扶起式涼,向他行了一個尊重的堯國禮節。
式涼不為所動,只注意到袖口一個線頭該剪。
且最終辯贏的也不是道理,這滿口正義的宴席上沒有正義,只有人類的通病,自私、僞善和馬後炮。
絲竹聲歇,宴會收場之際,曙光初現便隐于烏雲,輕青玉色的天,仿佛挽留宴會一般延續了夜晚。
浮着酒和脂粉味的空氣中多了點一點土腥味,似乎預兆着這個冬末最末一場雪,或者這個初春最早一場雨。
式涼則在做鳥獸散的人群中找到了任無季。
宮中拘束,兩人尋了個能談話的酒樓,式涼先是道了聲謝,在問出這次談話他唯獨想知道的問題時,雨降下來了。
“任無衣為什麽去邊關?”
酒樓建在江邊,迎來春天的第一場雨,雨景不可錯過,式涼趁着任無季長久的不言語,推開了窗,露出外面的景色。
天邊樹若荠,江畔洲如月。不辜負任何人對春雨圖景的期盼。
式涼卻不合時宜的想起花夜離推窗那一幕。
這個念頭升起來,窗外淋漓的落雨和檐角叮咚的聲響仿佛瞬間變為人群的喧嚷,鬧騰得緊。式涼便不等了,開口道:“不是因為斷袖之癖吧。”
任無季面色古怪:“舍弟是這麽跟你說的?”
任無季原不确定能不能說,可無衣用這種話騙式涼,他許是特殊之人,想來知內情有分寸。
打完這筆算盤,任無季道:“定遠侯府前世子顏大人知道嗎?”
“略有耳聞。”
系統也知道,就是意外溺亡讓定遠侯與任府結仇的那個。
“那年那日頭午,定遠侯府前世子來串門,看着挺好一翩翩少年郎,無衣那時十四,他的相貌你也知道,他一來就不錯眼的盯着無衣瞅。”
任無季仔細看式涼面色,停了停。
“晌午他死了,意外落水。”
意外這個字眼,讓式涼不禁想到屢屢找任無衣麻煩,最後同樣死的很意外的李霆義。
系統難得跟宿主想到一塊,絕壁都是任無衣下的黑手,任府與定遠侯結的這仇一點兒不冤。它還打過綁定任無衣做宿主的主意,想想就肝顫,相比他還是自家宿主好。
“前世子的溺死天衣無縫,所有人都認為是意外。”任無季接着道,“但老太爺何等睿智怎會不知其中關竅,把無衣叫去問話,等他回來我問他什麽事,他就告訴我他弄死了世子,我又問為什麽。”任無季表情怔忪,“我實在想不明白他跟人家有什麽仇,他就說了三個字。”
任無衣向來随性而為,應該無關仇怨。
“嫌惡心。”
這倒是出乎式涼意料。
任無衣厭惡同性對他的愛慕,卻用那種理由欺瞞式涼,任無季才驚訝。
“老太爺為此訓斥了他一番,說他背靠家族才能任意胡鬧。無衣聽了第二天細軟金銀,不取任府一絲一毫,別無長物,去邊關參軍去了,誰都攔不住。”
任無季終于結束了式涼的問題,同時他也有未解的謎題。
“我不好奇他為什麽選了薊城,我好奇的他是怎麽到的薊城,說不定靠一路打家劫舍?”
大概不會那麽惡劣。
雨聲漸漸變大,水滴蹦進窗內,雨絲飄進室內。
“他和聖上相識?”
“無衣跟當今聖上相差三歲,他八歲時給還是太子的聖上當伴讀,就三天。”說起這個任無季是滿臉的無奈和心有餘悸,“無衣差點沒玩死那位。”
系統震驚,坑過心機深沉滿肚子壞水的小皇帝還健康的活到現在。
“家裏人知道他性格有缺陷,怕得要死,根本不敢把他放出去。”任無季苦笑,“也不知去了趟邊關怎麽性子變得如此之好了。”
故而他天資聰穎,容貌獨絕,知名度卻不高。
“他天生道德觀什麽的就有點問題。”任無季宴會上下來,料峭春風也未吹散其酒意,話不自覺多了點,“我倆一個娘,那一房就我倆,從小玩到大,所以我倒不怎麽怕他。”
系統聽着,沒傷過他兄長,還算有點救?
“我們娘眼尖,看顧周全,又精通醫術,不周全的時候也能救活我。”
六親不認啊……他活到今天怪不容易的。
“說起來,在那場命案前我們娘剛走,病逝,非常突然,讓人沒有一點準備。”任無季聲音沉下來,“他失控可能也有這個原因吧。”
回程雨下大了,式涼把轎簾別起來,任憑水汽彌漫進來。
“宿主應該在皇帝提之前就懷疑了吧。”系統開口,“為什麽今天才問?”
青石路被雨水沖刷潔淨,盛宴餘韻未消,行人來往不休,車轍和腳步擊起朵朵水花。
闊別幾年,這條街的景致如今也在慢慢熟悉。
“懂了他今天的用意,怎能不去了解這個人。”
“什麽用意?”系統一頭霧水。
式涼搖搖頭。
鸶水之戰後任無衣與式涼過從甚密,他洞悉了式涼深藏的內疚和過往的隐痛,這位聰慧的醫者想治愈他,于是準備好器具,烈酒消毒,剃去腐肉,短痛以愈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