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警匪10
警匪10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尹容來到南方,第一不習慣的不是飲食,而是空氣,第二就是澡堂。
難得準點下班,尹容端着盆,做了下心理建設,走進離家最近的這間澡堂。
熱汽撲面而來,黃黃白白黑黑的人影晃動,尹容目不斜視地越過聚成一堆高談闊論的人,找到的最空的位置,旁邊也有人。
洗到一半,尹容稍微放松了,有心四處看看。
一扭頭,身旁的浴池裏,式涼麥色的堅實臂膀撐着池壁,打濕的黑發盡數後梳,高額粗眉下那雙帶着異域異色的眼睛正注視着他。
“還想你到底什麽時候能看到我呢。”
“……”
式涼上次聚餐地點就離這挺近,看來專案組辦公地點在這附近,他們提前下班順路來的。
什麽時候?為什麽不吭聲?
尹容感覺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原來你不止對女同志的皮膚過敏。”
“……嗯。”
尹容乖覺的反應令人頗為新奇。
他發絲成绺地垂在面前,秀氣的眉睫挂着水珠,消解了陰郁,眼仁的顫動則顯出他易于神經過敏的特質,皮膚則泛着泡過熱水似的紅,像被剝了殼的刺猬。
“你弱冠……青春期之後,是不是都沒跟你父親洗過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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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容點點頭。
“怪不得那麽柔韌,後背都洗得到。”
“……”究竟是看了多久。
“我就不行了,麻煩你幫我擦背。”
尹容默默接過澡巾,式涼起身,跨出浴池,他都沒擡頭。再轉頭,卻見坐到旁邊的式涼已去圍了浴巾,可能是考慮他會不自在。
尹容上手後注意到他健碩寬闊的後背上的刀傷和槍傷,餘光瞟見他手肘還有些腐蝕過的焦黑痕跡,不像舊傷,在痕跡鑒定科弄的?
不是化學藥劑的話,也許是清理火場那次……
“等會兒有事嗎?”
尹容回神,收回手,不經意對上式涼回看的目光。
深眼窩讓他微眯的眼無端透出股多情。尹容僵硬的身體略微後仰,疑問地回看。
“做什麽?”
“查案。”
式涼跟專案組同事打了招呼,同尹容出了澡堂,回他家去放東西。
爬樓時式涼問:“你是和人離得近沒關系,不接觸就可以?”
尹容一愣。
“其實都沒關系,又不是病理性的。”
樓頂那次尹容就發現了,式涼是個不差的談話對象,他不會給你大的反應,不過總是在認真聽的,但他願意表現出幾分理解就是難說的事了。
“無論跟人勾肩搭背,還是去交往女朋友,不是不能做,但心存抗拒,我沒必要勉強自己,所以就不去做,有人說過我這樣奇怪,但我從來沒深想……在澡堂,你那句話很關鍵,提醒了我。”
“柔韌性好那句?”
“……”
他故意的。
“沒跟我爸洗過澡那句。”
“你父親是同行吧。”
“他幹了三十多年刑警,教育上把我當成他的學生、朋友甚至未來同事一樣尊重。”
工作忙三過家門而不入都是老生常談了,他長到這麽大,相處最多的除了自己就是鄰居阿姨。
“他不是會把孩子抗在肩上逛集會的那種父親,別說互相擦背,擁抱……那是沒法想象的。”
印象裏只有格鬥訓練裏被他按倒在地、鎖得動彈不得,和剃頭的時候,另外沒什麽肢體接觸的記憶了。
“對了,我有進步、做得足夠好的時候,他會拍拍我的肩。”
那對他來說就已是無與倫比的認可和獎勵。
到了,尹容拿鑰匙開門。
簡單的一居室,客廳靠邊擺着一桌一椅,卧室當中一張床墊,新新舊舊的書和筆記堆在枕邊。室內涼飕飕的,成天通着風,因為高層難得的好空氣,沒陽光也無所謂了。
式涼在前領路,沒告訴尹容目的地。
一陣飛沙走石的風刮過,尹容把厚外套的拉鏈拉到下巴,如果不是怕在人們普遍穿着單衣的街上太過怪異,他都想扣上帽子。
行道樹已光禿,地上卻無落葉,只有不平整的水泥疙瘩,被千百雙鞋底磨得發亮。遠處荒涼的山上一片暧昧昏黃的霞光。雖然身側人來車往,岑寂冷清之感卻揮之不去。
尹容跟着走了十來分鐘,究竟看不出案子在哪查,離兩個爆炸案發地還遠了。
最終步入一片老舊低矮又寬敞素淨的筒子樓。
樓底下有乘涼的老人和亂跑的小孩,一個人朝他們迎了過來,滿臉皺紋,老得看不出年紀,但精神頭不差。
“城南公園案發現場見過的法醫。”尹容認出。
式涼留意了尹容一眼;只見過那一次,立刻記起來了,在澡堂連同事都認不出。
“上上次你一聲不吭就帶了東西來,家裏到現在都緊着吃,上次又沒說要帶人來……”孔叔嗔怪。“這位小同志眼生。”
“尹容,月初剛調來的。”按理尹容該叫式涼孟哥。“是他同事。”
“你好你好,小孟叫我孔叔,你可能得叫我孔爺。”
那這輩分差哪去了?尹容看了式涼一眼,暗藏不滿。
式涼坦然回視:“孔叔的孫子比你小一歲。”
“……”又裝糊塗。
樓上從窗探頭出來一位穿圍裙戴頭巾的婦女。從面容和鬓角看,顯然上了年紀,卻不讓人覺得衰老,精瘦而有力的樣子。
“我老伴美芬。”
孔叔和美芬熱情地把他們請上樓,趁他們老兩口一起往上端菜的功夫,尹容怼了式涼一杵子。
“查的又是酒肉案?”
式涼沒事人一樣,轉頭同提酒來的孔叔攀談起來。
被忽悠過來,浪費着寶貴的下班時間,尹容負着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着菜,對他們聊的也帶聽不聽。
“……那前兒那事和後來那事,前後十來年,我的家人離散,我的摯友逝去,我的書稿被焚……唯一的幸運,唯有動亂後,我跟美芬結成半路夫妻。”
老孔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顫抖着,濕潤的眼睛望了望正圍着竈臺轉個不住預備給他們添菜的妻子。
“可你看看這片土地如今,幾十上百萬人飽受暴怒、抑郁和貧窮之苦,要活不下去了啊……”
尹容默默停下了咀嚼的嘴。
“我們悄無聲息死在角落,落滿灰塵被人遺忘……以大多數人的幸福和民族的虛榮為正義,那是什麽冷酷的正義,還是我們把那些個玩意兒想得太好?”
孔叔通紅的眼睛掉下淚來,流過腮邊,滴進酒碗裏。
“那個出名的林城連環兇犯,我覺得他不是個心理變态以虐殺為樂的人,只是個曾經受過不少傷的可憐人,用自己的方法施行正義的天真的人。”
他是刑事相關的工作者,也是歷經時代變革的老市民,或許普羅大衆都是那麽看林城連環兇犯的,尹容心中對那人的定位,首次産生了些許動搖。
難道式涼帶他來,為的就是——
“聽聽就得了。”
出了孔叔家門,式涼說。
“人一旦太過感情充沛的說自己的事,通常有失偏頗。”
“……”
那番話如果是在紙面上,尹容能挑出無數錯處和邏輯漏洞,但聽孔叔那樣說出來,他就被煽動了。
向來自诩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如今還需人警醒。
尹容越走越慢,逐漸落在式涼後面。
太陽早已落山,天邊沒有月亮,道旁沒有路燈,只有個別人家和店面的門燈和燈牌可以照亮,腳下的路不平整,一坑一包。
尹容被落得很後面了。
就在他以為跟式涼今晚會就此分道揚镳時,提着美芬塞的一大兜鹹菜和鹵肉的式涼突然回過身來,整個人還是浸在黑暗中,但尹容好像能看到他的樣子。
“不必沮喪,這是你的天賦。”
尹容裹緊外套慢慢向他走過去。
“受騙的天賦随便哪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都有。”
“年輕不會是多大的缺點。你注意過你和其他人看人的方式的不同嗎?”
再驚濤駭浪的話,讓他說出口也會變得輕輕巧巧。
“你辨認一個人,更多的不是通過長相、身高,而是通過衣着、身姿和言行,還有細微具有個人特色的裝飾帶來的氣氛。所以在澡堂這種消弭衆人身份區隔和辨認特征的地方,你會格外不安。”
“好像……是這樣。”
近了,他風幹的發淩亂地散着,站姿端正而閑适,神情從容寬柔。和尹容想的一樣。
“你的同理心和這份敏感,稍加磨砺,就會變成獨屬于你的武器。”
雖然是好話,但式涼竟比自己還了解自己,或許可以說旁觀者清,這種被看穿的感覺實在還是……
“到現在有一件給我洞察的事嗎?”
“這就得問你了。”
尹容不作聲了,暗暗用食牙咬住自己臉頰裏側的肉。
式涼看到他凹進去的臉蛋,像洩氣的河豚。
……
次日清早的警局。
通常總是尹容第一個到,這次李不成已經在了,打着哈欠,念叨着:“多了兩個。”
“姑娘?”
“屍體。”
尹容快步走過去。
“鑒定結果出來了?”
他接下來大概率是和李不成跟進下水道男屍案。
“新找到的和原來的,一共五具男屍,年齡各異,最小十六七,最老五六十,都嫖過。”
“嫖又鑒定不出來,你怎麽知道?”
“除了體育賽事和彩票,男的還有什麽活動能這麽全年齡?看地點就八九不離十了。”
李不成轉過椅子,用屍檢報告敲着他架在陳俊傑工位上的大腿,淡淡嘲笑道。
“難得有不殺妓'女殺嫖客的連環殺人魔。”
由于個人經歷,李不成的傾向很明顯。
“這樣品格和美德兼具的犯罪者,不跟林城連環兇犯聯動一下可惜了。”
“……”
尹容開始認真思考起來,兇手是李不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