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警匪19

警匪19

尹容本該不敢置信,實際他沒有。

沒有感到背叛,也沒有難以接受,既不澎湃,也不麻木,而是陷入了一種迷思。

自鎖定式涼之後,尹容再想不到比他還符合林城連環兇犯特質的人。

尹容只對他突如其來的坦白背後的東西感到強烈的不安。

而警局衆人緘口不言,沒有人震驚于此,仿佛沒有反應過來一般。

尹容一一看過去,他們所有人眼睛都是閃爍的,思維是活動着的。

李不成動了,他走過來,從桌上拿了手铐。

式涼伸出雙腕,給他拷了,走向審訊室。

其餘人慢慢地自發聚了過來,沉默地目送他的身影。

尹容起初心下一沉,以為他們早就知道,整個警局都是式涼的同謀。

但在追上那個身影進到審訊室的過程中,尹容從他們不舍轉開的目光下走過一遭,就覺得不是那樣。

他們知道林城連環兇犯選擇受害者的标準,知道孟式涼的經歷,在真相大白前沒有懷疑——他們對熟人的信任自然、頑固、天經地義,無關感性與理性——而在一切明了後的瞬間,他們也只是樸素地理解和同情他。

至于梁柏,那又好像是另一回事了。

像戲中的角色與戲外的演員,殺害梁柏這種錯誤是劇本的編排失誤,演員所能做的不多。

實際是否是這樣,他們還沒想到那,一時也看不到這人的邪惡與可恨,畢竟式涼自首的樣子還是那樣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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鈍重腐朽的城市在黑暗中沉睡着,待得朝日了撥散夜霧,才會對此消息做出反應。

不出半小時,姜薇匆匆趕來,盯着他們審訊。

對此案了解程度僅此于式涼的尹容主審,李不成從旁記錄。

流程式涼都熟,配合的程度,給尹容感覺他想盡快妥善地結束,好讓他們睡覺去。式涼看起來一點都不困。

這份體貼與他供述的那些作案內容的反差,怪異且令人不寒而栗。

式涼說的內容的确符合警方掌握的情況,但尹容總有種感覺,他并非在回憶,而是在想象;編造、創作,将已經探得的線索進行補足。

有的供詞基本照搬案卷上的原話,甚至懶得加語氣助詞和些許表情。

只是坐在那,望着尹容,語氣平和地說出始末,如何作案,如何掩蓋痕跡。

讓人覺得長久以來找不到他犯案證據是很自然的。

時至深夜,在這亮着白熾燈的審訊室裏,尹容為愈加清晰的犯案軌跡睜着酸澀的眼睛。

對面不遠處,式涼像是與他普通的一次梳理案情的閑談。

“那兩名婦女沒有任何罪過,因為是我的親人就遭到了那樣的對待。”

橙色的燈光極強,式涼的瞳仁依舊漆黑無底,波瀾不興。

“遭遇這些的本該是我,實際應當屬于罪人。但現實是,就算在尚有死刑的早些年,他也只需挨顆槍子,可是她們遭遇了什麽?

“暴力的酷刑,尊嚴的踐踏,恐懼,絕望,毫無錯處卻落得這個境地的信念崩塌,對人世的莫大失望……

“她們的尊嚴和生命如此受損,只因一個男人要滿足自己的淫樂和報複心。她們嘗到的痛苦,這個男人也應該品嘗,我認為這叫公平,所以我虐殺了他。”

尹容認為這段話是審訊至今式涼唯一的心跡流露,盡管他态度依舊是冷淡。

系統花積分買了偷聽道具,也隐約有感,但回想已經看到的宿主的經歷,一時沒想到能夠重合的。

是說他的那位青梅?

她是受了很多苦,可她并非被誰殘殺,而是為天下犧牲。

那是系統尚且沒看到的後半經歷……

“過程中我一直在觀察、感受。”

“觀察什麽?”尹容不自覺皺眉,“感受什麽?”

“觀察他會不會産生‘當時她們也是這麽痛苦’的心情,哪怕一瞬。他為此認錯,我就會給他個痛快。顯然到最後他都沒有真正考慮到她們的心情。”

式涼依次回答。

“感受生命的邊界。一個人可以被摧殘到什麽地步,我可以施加這種摧殘到什麽地步。”

“摧殘生命至此,你不覺得你扭曲得跟何彪一樣了嗎?”

“生命是寶貴的、無價的,人的生命權神聖不可侵犯……扭曲,是指偏離了這類觀念嗎?”

“問題在于你對人,對你的同類下這樣的手!”尹容很快抑制住激動。

“對動物就沒問題了嗎?”

“不,不是……想象那些折磨施加在你和你在意的人身上,不覺得恐怖嗎?這樣的殘忍行徑不間斷地出現在這世上,不覺得悲傷嗎?”

“沒錯,這才是關鍵。”

尹容終于發覺,這些問題對他一點都不新鮮。

“生命價值是主觀賦予的,而人們的主觀取決于世界、社會和你神秘的基因,甚至你當時的心情,一時一變。至于客觀上,生命根本毫無邊界,可以任意施予摧殘。”

式涼回答。

“你可曾試想,人們一直極力推崇的正義和快樂從沒有成為過主旋律,是因為那些根本不足以為真實,而恐怖和悲傷才是永恒的真實?”

“……”

尹容啞口無言。

系統無比困惑。

審訊基本告一段落,式涼的供述跳過了章剛強一案,他決意不說,誰都問不出來。

尹容将其暫且收監,搜查他家及雪地男屍案施虐現場,印證一些犯罪細節,等明後天美芬自首再繼續審。

雖然這樣的大案,庭審估計要到首都的最高法,須随時做好與首都警察交接案件的準備。

短短幾天內,無數當地甚至外地的新聞媒體聯系警局,想要給林城連環兇案做專題。

姜薇特意開會,讓所有人管好自己的嘴,嚴禁公開案件細節。

不然孟式涼的作案和反偵察手法和就成了模仿犯的教科書和聖經,影響不可估量。

現在往警局寄的信已不在少數了,這種奇異的熱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被他的殺戮直接間接解救的人,一而十,十而百地來聯名請願給孟式涼減刑,一度将警局圍的水洩不通,盛況空前。

都是平頭百姓,一時也沒形成暴'亂,不可強行鎮壓。

在這關口,美芬如約來了,尹容單獨審的她。

她供述了一切,包括與式涼協助作案一事。

式涼那邊沒有否認,卻不細說。

許娟一直沒有聯系尹容,也沒有預告爆炸案翻案的消息。

整理了美芬口供筆錄後,尹容給她打了個電話,用戶正忙。

晚上尹容剛到家,她打了回來。

他正在空曠的屋子裏逐扇關窗,随口問她收到錄音沒有。

“收到了。”然後是長久的無聲。

尹容停了一切動作。

“許娟。”

良久她嗯了聲。

“你怎麽想的?”

她不說話。

同期工作伊始她就和尹容一樣耀眼,尹容犯了錯誤,被人推波助瀾,同時也是自暴自棄地一錯再錯,最終被下放了,那些人就開始盯着她,等她也犯那樣一個錯誤。

她很難選。

偶爾夜深人靜,尹容也想過就放手這個案子又如何;

美芬是個好人,許娟是個好警察。

可是美芬犯了罪,許娟出了錯。

他沒拿電話那只手貼在冰涼的窗臺上,能感到窗縫鑽出的冷風和霜氣。

“我小時候看過個警匪片,裏面有個情節,反派用槍抵在一個警察腦袋上,說你放棄追查我就饒你一命。真的會放過他。他沒有動搖,于是他死了。我想他真笨,撒個謊不就好了?後來長大我才發現,人的尊嚴和底線有時很脆弱,一次軟弱退縮,哪怕口頭認輸,往後也很難硬氣起來,多是一墜到底。”

對面依舊沒有說話,但有些顫抖的呼吸顯示她在聽。

“如果你有信心,憑借這次對真相的背棄爬上去之後,還能堅定追求真理,那這案子……我可以自此按下不提。”

“你變了。”

“是麽。”

換做以前尹容勸阻不成,就肯定會直接向她上一級舉報,六親不認捅破天來。

“這可能是我輩子頭一次講這話,”她笑說。“我沒信心。”

美芬将被押送往首都,許娟着手重新審理爆炸案。

章剛強案的報道也适時地出來了。

這時尹容那股不安的感覺一度喧嚣,讓他無端焦慮,但仍不清楚這樁林城連環兇犯與預告爆炸案的特殊協作意味着什麽。

當全國各地的警察開始帶着未結仇殺案來找式涼,尹容終于發覺,他勸許娟做出的這個正義的正确的選擇,或許正在将全社會引向更大的失控。

來者同為警察,沒有理由拒絕接待。

最讓尹容意外的是,式涼一一了解過案情後,認下了一些。

尹容确信從抓起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精心篩選過的;

他也一定快而細致地分析了那些希望盡快了結兇案的警察告知他的信息,于是他編造得與各種證據和口供大體都無沖突,到最後連尹容都迷惑于是否真的參與了那些未結案件。

他就這樣當上了另外十幾起兇殺案的脅從犯,将莫須有的犯罪行徑擴大到了全國範圍。

整件事被傳得神乎其神,各種謠言甚嚣塵上,逼得警方不得不出面澄清,公開一部分案件細節辟謠……

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麽做都是錯。

大衆對林城連環兇犯的狂熱迷信、傳頌效仿,就正如祭神典禮的每一個步驟,毫不出人意料地瘋狂上演。

從真兇落網起,時間流逝,林城連環兇案仍然沒有降低熱度,而是持續發酵、升溫,只差一粒火星、一根引線就會引爆的民衆對貧瘠而失衡的現狀的憤怒、對一直以來無力而缺失的正義的渴望、以善為名審判他者的戾氣和施展暴力的欲望……徹底噴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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