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警匪20
警匪20
“琳琳說,裏面除了活兒太重都還不錯,得益于常年搬屍體,也勉強适應過來了。”
窗外稀稀落落飛着雪,何麗梅靠着酒館的火爐坐着。火爐上面是小環壓着大環的圓圈的鐵,中心最小的圓環透出橙紅的光。
“她還抱怨她殺的人比孟哥多,卻不如他轟動。我說那也不看人家殺的都是什麽人物?有錢有權,大奸大惡之徒!”
伴随着高昂的語氣,她捏着杯口的手腕一揚,酒沫險溢出去。
“她說路線不同,那沒辦法了。”
雖然是尹容找的何麗梅,碰了面都是她在說。
“他被接去首都受審了,我還想見他來着。”
“你究竟知不知情,”尹容只想問這個,“有沒有幫過他們?”
何麗梅靜了靜,撐着臉凝視他良久,給出了一個真誠而狡猾的回答:
“你沒查出來,就是沒有。”
“你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完全無所謂?”
“我欣賞他們。”何麗梅笑說,“他們是犯了罪,但沒做壞事……哦,君生那孩子除外。”
“他們視人命為草芥。”
“他們那種人,路邊的花草都不會無緣無故去折,殺人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憎恨。恨是因為失望。失望是因為抱有莫大期望。
“再說草芥何時吃喝嫖賭毆打妻小、放高利貸逼得人家庭破碎、員工死了連三五百都不賠、中飽私囊包庇壞人冤獄好人?只要活在這世上就不斷地壓迫摧殘軟弱貧窮的人、把自己吃得精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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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攏了攏衣服,擡起眉毛。
“你又要說了,擾亂社會秩序,不顧整體大局……大局什麽時候顧我們了嗎?”
“魚兒不會察覺水的照顧。”
何麗梅想了一下這話,點了點頭。
“或許吧,我又沒正經念過書,只是我所見到的,凡事都福禍相依。現在一片混亂,回歸原始,也都是該着的。就算這樣血腥氣的日子,我們也有我們的活法。這是個扭曲的時代,但內裏有些東西從始至終沒變過,誰推着誰走還不一定呢……老板!”
她一口喝幹杯中酒,搶先結了帳。
收押在重刑監獄期間,式涼以兇悍的手法殺了四個人,其中三個是犯人。
他被免除了勞役,單獨關押,謹慎看管。
第四個死者就是這期間給他送飯的獄警;後續媒體為式涼證明了他私德極差,以權謀私。
“只要我活着,就繼續殺該死的人。”
這句話流傳得極廣,尹容幾經求證,也不知是不是他本人原話。
尹容一直沒給自己放假,也就沒回過北方老家,因為回去就沒法不去探監。
尹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唯獨不想在監獄見他。
法界一直讨論着這樁案件,在報紙雜志上火熱論戰。此案審理了兩年,筆頭戰争就持續了兩年。
法律的漏洞向來無法用人心彌補,卻會被人心撕裂。
最終國家會議将法律修繕提上議程;
林城連環兇案主犯孟式涼被判處死刑。
聽到這個消息時,尹容是恍惚的。
時間像憑空蒸發了一樣,這兩年他待在林城,連軸轉地辦案。來了些新人,不過輪不到他帶。
他在那間審訊室,看向對面,發現每一名仇殺者身上都有一縷屬于林城連環兇犯的暴戾冷漠的幽魂,那竟然獨獨在式涼身上看不到。
該見一面的,尹容想。
有許娟幫忙,尹容還找了爸爸的老同事;
經過了繁瑣的檢查和書面保證,他得以在無數獄警的監控下會面式涼。
尹容緊盯着玻璃對面的人。
桌臺漆黑的影子投在他身後沉默伫立的鐵皮櫃旁,一束反光橫在他頸間,深藍的囚服挂在他消瘦了不少的身軀上,他還是那樣滿富情感的平和冷靜。
青白燈光下,眼眶、睫毛投下的陰影中,他瞳仁裏的藏藍,如破裂的毛細血管透過皮膚的血絲般顯現出來。
尹容忘了跟他寒暄沒有,問了什麽詞不達意的話,浪費了多少時間;
只記得他松着被手铐勒得青紫的手腕,抓着電話擱在偏着的頭的耳邊,視線淡淡落在自己的肘彎,說:
“世代和世代之間只是變得不同了,根本沒有變得多好或多差,一直是一片混沌。
“世事因果承接、緊密相連,人們卻将其切割得七零八碎放進條條框框。
“也許試圖用條文規範混沌世界的一切才是逆天而行,我在嘗試恢複它的本真,從社會集體的手中,把各人還給個人。”
所以恢複死刑不是他的最終目标——
推崇個人正義的私刑,解構公權力才是目的!
尹容回想這段時間社會風氣的變化,無政府主義的狂潮已經初露端倪了。
“我……我也常覺得法律像個慌忙應對考試的孩子,總是被打個措手不及,缺少預見性,只能查缺補漏,畢竟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完美的體制。”
尹容越想越感到恐懼,反駁的話在腦子裏打轉,到嘴上卻彎彎繞繞、磕磕絆絆。
“民衆只會等待和忍耐,他們是不會為讓世道變好付出半分努力的,更別說為整體大局考慮。這個爛世道是由誰組成的,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願意知道。思考很累,對于在生活中疲于奔命的人,思考很痛苦。”
發現式涼擡眼看過來,尹容攥緊電話,呼吸滞了下。
“大多數人能求的不是幸福美滿,而是衣食無憂。這種物質精神都貧瘠的情況下,冷漠不是一個人的狀态,是大多數人的常态。國民平均基本素質亘古以來都沒達到過是非分明、就事論事這個及格線,驟然反政府是絕對的災難……你完全是想錯了!”
式涼微笑着搖搖頭。
“難道你會說一組對照試驗中的某組錯了嗎?”
“什麽……試驗?”
“把現象歸現象,睜大眼睛觀察變量和結果吧。”
尹容不可能理解。
帶宿主穿梭世界的系統倒是理解了。
斥巨資買了宿主對話實時監聽和無距離心音(在宿主主觀不拒絕的情況下接通),所以偷聽到了。
原來宿主是把這一個個世界當做他的證道試驗場,上個世界是封建集權,這是世界無政府主義,下個世界不知道要整什麽花活。
——但也得有下個世界啊。
“只要1積分就能在死亡時跳轉下一個世界,宿主真不用?”
去往刑場的路上,系統再三确認。
“不用。”
系統大為震撼。
宿主要死?
不是要做試驗也不做了?
它還不想報廢呢!
“新手世界輕松模式就讓你給玩成了地獄模式,這麽地獄的一個世界,你居然還能給它玩成煉獄?!”
“世界不會為我改變它的本質。”
式涼躺上刑臺。
“這世界本身就有着煉獄的根莖。我只是挖掘出了它。”
系統說不過他,崩潰又絕望。
“活着本該是件最不用要求的事,都算不上個任務,怎麽到你這就這麽難呢?”
式涼動了動嘴角,似乎想扯出個笑。
“真的很難。”
針紮進手臂,冰冷的藥液彙入靜脈。
“無衣。”
他心裏無意識地呢喃。
“蘭心……”
蘭心是,最初宿主那位青梅,在她還是個沿街乞讨的孤女時,式涼和她一塊絞盡腦汁起的名字。
系統聯系兩年前被尹容審訊時,他關于傷害的公平那番話,莫不是在他看來,蘭心所受的苦難,以及最終的慘死,兇手是他。
及至此時此刻,他處刑了自己。
死刑開放觀看,尹容申請了名額。
沒進去。申請也只是為了少一個觀賞他死去的人。
尹容呆站着望手邊吐綠的榆樹,那絨綠的葉片盛着明媚春光,在風中輕輕抖擻。
手機響了。
許娟打來的。
前言不搭後語地聊了兩句。
她說這次是從國外新引進的注射死刑。
尹容知道,他提前了解了整個流程。
首先注射硫噴妥鈉,麻痹全身。
“忽然覺得……對還是對,錯還是錯,但都失去了各自的意義。規則制定出來好像不是讓所有人遵守的,而是一條線,一些人小心翼翼的在線裏活着,一些人稀裏糊塗的摔到線外,劃線的筆高舉在另一些人手裏。
“都說法律基于理性,但我越來越對比感到懷疑,甚至我會想……法律所基于的那種理性,實際上是被閹割的感性。
“而人沒有犯罪,人無法犯罪,罪犯都是病人。”
接着注射泮庫溴铵,麻痹呼吸肌。
“我一直以為罪犯是世界的污染源,我們肩負着神聖的肅清職責。太自以為是了。沒有犯罪就沒有法律,沒有法律也不會有犯罪,秩序的遵守和破壞是事物一體兩面。”
最後是氯'化鉀,麻痹心髒。
“他們罪犯和我們警察完全平等,當然犯罪傷害他人是惡,保護他人是善,只是大體上邪惡與正義的兩者都不過是維持這世界頑固平衡的參與者。矛盾不會有休止,鬥争沒有結束的一天……”
受刑者最終死于麻醉過量,心髒停搏。
及至刑場裏的人往外走,尹容對着一開始就被自己挂斷的通訊,從漆黑的窄小屏幕上已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聽自己說這些亂七八糟喪氣話的人,不會再有了。
孟式涼的遺産依照本人生前意願盡數捐贈。
他沒有親人在世,遺物是尹容跟姜薇去收的。
沒剩什麽東西,沒留下一個字。
回去的路上,尹容跟姜薇請假。
“多久?”
尹容半晌回神,只搖了搖頭。
“下個月是我小孫女兩周歲生日,你來麽。”她淡淡地邀請。
“抱歉,我走神了。”
“讓她出生在這個失控世界的最失控的城市,我覺得很對不起。”
她睐着火車窗外奔跑的風景,布滿細紋的臉浸在金黃柔潤的天光中。
“但有什麽辦法,她啼哭着來到我們身邊了。時間在向前奔流,生活在繼續。我能做的只有盡力讓她快樂地過她的兩周歲生日,然後是三周歲、五周歲……她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得意、光榮還是憂傷、慘痛,我都要用我老花的眼睛見證,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她倏而轉臉,向尹容說:
“如果你十號回不來,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尹容揉捏着遺物袋子,摸索每件物什的輪廓。
“當天會有禮物嗎?”
“會。”
尹容從袋中取出那塊裂了紋但還在走字的表,套上手腕。
“我後天回去上班。”
兜兜轉轉,系統還是落到了主角手上。
它驚喜地發現,自己沒脫離這個世界被處理掉。
要麽主系統卡bug了;
要麽,宿主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