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海陸13
海陸13
系統着實沒想到海倫的反應會是這樣。
他開始從仆人中收集維奧拉的信息,沒什麽有用的。
現在是三月,六月入學考,他停止了學習和鋼琴課,借口對舞會感興趣,想交朋友,投入到了春季火熱起來的社交界。
式涼讓管家和萊利跟着他,免得他出事。
海倫沒什麽社交技巧可言,怎耐他靜靜坐在那就能傾倒衆生,讓人為他獻上他想要的一切。
不需要離開輪椅,他就接觸到了維奧拉的家人朋友,得到了所有帶有維奧拉名字的報紙,讓當初經手維奧拉案件的法官為他跑前跑後。
事發後就曾立案大規模調查,原主別的不行,唯獨謀殺這一件如有神助。
官方定性為意外事故,這個結果也普遍為衆人所接受。
時隔一年,人們記得維奧拉葬禮上流行起來的絲巾綁花随棺,忘了維奧拉。
式涼聽說了海倫在打探維奧拉的事,有所猜想,終歸沒太在意。
海倫全天在莊園時他們一起的時間都有限,這半個月僅匆匆碰過幾次面。
這天午後的莊園,仆人們在午休,外出的錦蓋馬車停在門外,式涼同喂馬的女仆打了招呼,走到書房都沒再見到人,只在樓梯邊看到了輪椅。
從開門的氣流就能知道窗沒關。
窗子的震動讓窗邊小憩的海倫醒了。
“怎麽不回房間好好睡。”
他靠着窗框,腿橫在窗臺上,陽光滿身;
藍紫色的長袖長裙,裙擺滑下深紅棕的漆木窗臺邊緣。
他總穿白綠藍紫這種接近大海的顏色。
開門那瞬的穿堂風将他肩頭和膝上星星點點的玢姬花瓣吹到地上的銀色高跟舞鞋上。
式涼注意到他赤着腳,腳跟和側邊磨破了,滲出的血已然凝固。
“磨腳就不要穿了。”
式涼把鞋扔進垃圾桶,拿了醫療箱過來。
海倫迷迷蒙蒙地半睜着眼睛,呆呆看着他給自己上藥。
“幾點?”
式涼掏出懷表:“十三點。”
“尤金大公的舞會是十八點……唉,人為什麽發明鐘表?”
海倫滴酒不沾,但一場接一場的宴會,光是空氣中揮發的酒精就讓他這段日子從早到晚都是微醺狀态。
“想要控制時間嗎?最終困住的只有人類自己。”
他忍受着藥膏對傷口的刺痛,想到什麽說什麽。
“我生來就不會做夢,時間對我而言并不存在,喝醉那天我做了夢……然後時間開始流逝了。”
忽然,海倫睜開眼睛。
“喬安讓我替他向你問好,說他很想你。”
式涼有兩個月不去借書了。
喬安的生活一應如前。
亞爾完全轉了性,陪在即将臨盆的姐姐身邊,回避可以不參與的公開場合。她們斷得很徹底。
式涼放回藥箱,又走回窗邊,漫無目的地眺望花園和遠處的桦樹林。
“泳池修繕好了,你随時可以去。”
“送鞋的人說它能買下一個高爾夫球場,我穿上陪喬安跳了十分鐘就磨成這樣了。”
“昨晚是諾亞送你回來的?”
“嗯。”
“對他有改觀嗎?”
“我對那個人喜歡不起來。”海倫撇嘴,“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跟沒法放棄愛一個人一樣,你能懂的吧?”
海倫腳碰了碰式涼的西褲。
“你愛過誰嗎?”
“他早已離世了。”
式涼微微向後側了側身。
“很慚愧我是個不太懂愛的人。和他在一起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愛他。”
“他愛你嗎?”
海倫見式涼笑了下,那是無可置疑、不言自明的笑。
“有證據嗎?”
式涼搖了搖頭:“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證據。”
海倫扭開頭,不再言語。
維奧拉比斯蘭強壯,海上經驗豐富,如果真的是他動的手,維奧拉會死很可能是因為縱容。
為什麽?
愛自己而對斯蘭有愧?
斯蘭關于愛的話提到了愧疚。
維奧拉也從沒說過愛自己,倒是為了讓自己離開說了不愛和對不起。
他和斯蘭認識的時間比和自己長得多。
不說未必不愛,說愛未必是愛……要怎麽分辨?
能否以愧證愛?
現在他連愛是什麽都有點弄不清了。
最初是從維奧拉帶給他的小說中讀到的,它總被描述為奉獻和犧牲。
“你會想殺你愛的人嗎?”
“嗯?”
“他愛上了別人,你就殺了他?”
“至多分開不再見面。”
“我看的小說裏,主角落空的愛意變成了恨,并伴随着強烈的背叛感,于是殺死了丈夫。”
“那麽激烈的愛恨不适合我。”
這個回答很符合海倫對他的印象,但沒能解開海倫的所有疑惑。
“什麽會讓你殺你愛的人?”
“幾百年前的我會為了大局和大義。”
海倫當幾百年是誇張說法:“現在呢?”
“唯有我的愛人希望如此。”
“啊……”
式涼還從未聽過他這樣嘆息一般的吐字。
海倫覺得很亂,想不明白。
如果斯蘭是兇手,那麽維奧拉的被殺是愛斯蘭,他的死亡是愛自己?
一顆心可以同時裝着兩個對象的嗎?
一個人類,一個人魚。
式涼揉了下海倫的頭,他回神。
“我有半天空閑,要不要去海邊?”
“要。”
他放下腿,鞋沒在那。
扔了他鞋的人當然得負責。
海倫被打橫抱起,自然地攬住式涼脖子。
打開房門時又是一股風,帶着溫柔的涼意灌進海倫裙間,讓他一绺發絲拂過式涼有些曬傷的面頰,也讓式涼的金色卷發挂在了自己鼻子上。
他一級一級步下樓梯,海倫伸手幫他将頭發掖到耳後,這時,他看路的眸光投了過來,比陽光溫煦,比和風撩撥。
海倫一下子低了頭。
在輪椅上等式涼拿便鞋過來,他又一次想:
一顆心可以同時裝着兩個愛人嗎?
一個死,一個生。
遠方的大片海水被偏于天邊的日頭曬得晶瑩發亮。
帶着白沫的海浪波湧着,撞碎在崖壁上,聲音澎湃而清脆。
海鳥在天空尖叫,那如同揉皺絲綢的白雲像是被它們攪碎的。
海倫閉上了眼睛,萦繞着他全身的濕鹹的海風裏,帶着他所不熟悉的生魚的甜味兒和苔藓的腥味兒。
腮、氣管和全身整個浸泡在海水裏的感覺,他好像想不太起來了。
海倫似有心事,靜默凝望着大海。
直到太陽跌進海平面。
式涼開車回程的路上,系統還想宿主平時有司機,開車技術什麽時候練這麽好了,然後自己毫無預兆地被問候了。
“系統。”
“在。”
空間中的系統一個激靈立正。
“原主殺維奧拉是因為她愛上了人魚?”
這句話系統問倦了:“你怎麽知道?”
維拉和維奧拉,式涼一開始就做了聯想,當時他對原主的過往了解不深。
後來得知原主讓維奧拉找過人魚。
海倫.維拉是人魚。
十有八九他名字的來源不是式涼多想。
陸地上沒有一絲人魚存在的确切消息,再聯系中午海倫那些問題,前因後果很是明了。
海倫變成人來到陸地不是偶然,遇見自己這個真兇才是偶然。
“你比我先知道,我問過你,當時為什麽不說?”
系統隔着屏幕看宿主毫無變化的平淡面色,抑制不住找個東西藏起來的沖動,不敢說話。
“現在你希望我維持世界線,還是什麽?”
“你別死海倫手上就行,世界線你……你看着辦。”
反正世界線全毀積分進賬得也多,宿主又向來不幸地幸運着。
無論他被折騰成什麽樣只要不死它就沒事。
真有事就一起死,這是它向宿主學習到的。
車子緩緩駛進莊園,管家迎候。
式涼停車,下車徑直走了,頭也不回地對管家說。
“把輪椅從後備箱拿出來,鎖進雜物間櫃子。”
系統:……?
式涼知道,海倫是想被攙扶、擁抱,才一直不徹底擺脫輪椅。
今後他必須獨立行走。
但用上帝視角的系統知道,海倫從能走些路起,再沒有這樣依賴過別人。
敞開的懷抱,還是遞來的手臂,無論女男他都拒絕了。
那天之後,海倫不再去社交場合,像以往一樣學習,但再沒在書房碰見過宿主。
沒有輪椅的确對海倫影響不大。
問題是系統不知道海倫現在是個什麽狀态。
他本就表情不多,哪怕萊利問他,他也不回話。
可能式涼的冷落讓他以為,他不喜歡他整天參加宴會不學無術,所以他不出門了,卻等不來狠心宿主的一顧。
事實上,海倫就維奧拉的感情和他自己的感情陷入了迷思。
而且他從一系列調查,以及和人的接觸中悟到,無論案件經過還是維奧拉死時心理,真相都是不可知的。
海倫回想那天——自己的調查不是個秘密,大肆調查也存着試探的心思——不管自己問多奇怪的問題,斯蘭都就事論事地回話,然後就疏遠了自己。
沒有理由的疏遠是個心照不宣的信號。
他的試探斯蘭都知道,那天的回答都是實話,斯蘭不會多做解釋了,任憑他查,清者自清。
以上是比較合乎邏輯的一個推測,不排除是完美罪犯的傲慢。
至于收走他的輪椅,他确定的是斯蘭想要自己盡快獨立出去,不确定的是動機。
斯蘭竟會對自己查他死去的未婚妻沒有好奇,他究竟知情到什麽程度?
知道他是插足他和維奧拉的“第三者”?
知道他不是人,而是人魚?
這些超出他從刑偵小說裏學到推理知識太多。
無論如何,海倫希望兇手不要是他。
因為不想證明維奧拉可能同樣是愛他的。
因為海倫想要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