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海陸15
海陸15
海倫觸摸着他勃然跳動的心髒,無意識地不敢置信地輕搖着頭。
想收手,卻被攥着手腕,掙不開,手臂虛軟着。
“這是你的答案嗎?”式涼執拗地問。
海倫看着那雙冷靜到瘋狂的金瞳,仿佛所有的想法都被趕到烈日下暴曬。
他像被攥住心髒的是自己一樣地喘着氣,胡亂而急促地點頭。
他的手抽了回來,一串炙熱的血滴燙在他臉上,更多的潑灑在瓷磚上。
式涼按住胸口血洞,撐地站起來。
“我會讓萊利一天來一次送魚,聽到腳步聲就躲起來。”
他離開,樹影偏移、縮短了一寸,海倫始終呆立原地。
手上仍留有人體內部骨頭筋絡和血肉的觸感,他扒着池壁,用力得仿佛要撅斷自己的手指。
良久,他失力地伏在地上,懷抱着不再擴散、失去了熱氣的血泊,又甜又苦的腥氣沖擊着他的鼻腔。
他竭力證明不是斯蘭,真兇不是他當然好……
只要還有兇手,不管他是誰在哪,海倫在陸地上的每一步就不是沒有意義的。
可是斯蘭卻告訴他,兇手的身體在此,靈魂消失了。
接着就用鮮血、心跳和生命來佐證,要他立即接受事實,接受他所受的這些痛苦折磨什麽都不是,他的調查他的愛他的恨在真相面前全是笑話……
幾滴從他眼睛裏出來的液體,砸上那團略微凝固了的暗紅色,未能融入。
人魚沒有淚腺,這是人的眼淚。
式涼失血量巨多,傷狀可怖,赫伯醫生吓了一大跳。
尤其人魚的尖牙利爪都生有倒勾,單把皮縫上不行,傷口內部也要清理。
赫伯問不出他是被什麽襲擊了,說出了那句經典臺詞:“再偏一分就沒命了。”
倉促做完手術,式涼麻藥稍微過了,讓管家把電話機搬來,一個個電話推遲行程、囑托事務。并把硌着後腰的槍掏出來,扔到一邊。
“所以宿主,你是在賭海倫會留手嗎?”
古書記載人魚生性嗜血殘暴,今日一見,一應配置的确是天生的殺戮機器。
人都有激情錯手殺人的時候,何況殺人沒比捏死蟲子費太多勁的人魚。
海倫狀态奇差,不過理性尚存。
看他那可憐的樣子,式涼突然想知道,他的理性足不足以讓他接受違背感情、超出既定認知的真相。
某時海倫已經相信了,式涼能從眼神看出來。
既然他調查了,就會知道兇手只能是那個在他上岸後一直照顧他的人。
他也發現了式涼和曾經的斯蘭多麽不同。有的人還會對他說“斯蘭和一年前相比完全變了個人”。
這樣的真相符合邏輯,但不符合他的預期。
而現實總是違背預期,粉碎所有的“想當然”。
不管他多麽聰慧天才,今天之前,式涼都覺得他不是喬安那樣精神成熟可以在同等高度交流的人。
式涼沒有在賭,而是好奇,這個孩子為了守衛自己的幻想、拒絕讨厭的現實,能把手伸到什麽位置。
見宿主打完電話,系統追問:
“為什麽傷成這樣也不反抗?”
“這點傷死不了人,倒是你,”式涼安穩躺着,“高興麽。”
“什麽?”
“解氣麽。”
“……”
小心思全被捅破,系統自知有錯,也有點怕式涼真拉它陪葬,立即滑跪。
“沒有,我錯了,我不該對你隐瞞劇情,對不起。”
“你對我有意見,我理解。”改不改兩說,“我以後會盡量活着。”
意外得到宿主體諒,系統十分感動:“主要還是我的錯,我氣你,也是氣我自己不能像其他系統那樣控制你。”
“我不受控制……因為我不肯用積分和那個商城的東西?”
系統呆滞了片刻,認命回答。
“是的,我們的契約是我單方面綁定你,相當于你還沒有被納入我們的體系。”
“那很好啊。”
“……”
“問題是,為什麽要融入一個‘系統’?把自己簽到某份契約上,相當于把自己的一部分交出去。”
麻藥漸漸失去了效果,他體味着那新鮮襲來的疼痛,閉目養神。
“真有意思,這些宿主,這些穿梭世界的流浪者,死死生生,千帆閱盡,依然順應着某個權威制訂的規則,被組織聯合、編號歸檔。像羊群一樣接受管理,你們則是牧羊人,最有意思的是統領你們的‘農場主’的偏向,我不與你契約也沒有懲罰,甚至對我有益。”
“啊這……”
“不過可以理解,複生、穿梭世界這些奇跡是無法勘破的迷,你總提到的系統商城裏有着更多奇跡,無法不拜服。我不需要奇跡,沒什麽能讓我走入羊群,為‘主’所牧。”
通向真理的門是窄的
人大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但為了低級的自我滿足,對着真理真相背過身去,自欺欺人,實為虛僞懦弱,那并不好。
系統不太懂他說的:“往後每新到一個世界我都會告訴你面對的情況,好努力規避死亡,不破壞世界線。”
式涼笑了下。
介于哂笑和冷笑之間。
系統徹底不敢吱聲。
躺了七天,兩天傷口發炎高燒,退燒次日,式涼能下地了。
萊利嚴格按式涼囑咐的,放下魚就走,絕不停留。
式涼帶着清掃工具前往泳池。
和他上次來變化不大,除了那堆烏七八糟的東西,還有被抽掉骨頭的魚。
池水微微泛起了一股奇異的腥氣。
不見海倫影子,式涼沒有刻意去尋,把之前沾滿不知名粘液風幹的衣服燒掉。
“拔掉池底排水塞子。”
式涼清理幹結的血跡時對着空氣說。
很快傳來水聲,海倫撐着池壁坐了上來。
“你吃什麽?”式涼把散發着腐臭的魚肉裝進垃圾袋,沖洗餐盤。
海倫低着頭,長發遮面,聲音聽不出情緒。
“發情期禁食。”嚼魚骨是磨牙。
岸上收拾得差不多了,式涼走到水位降下一半的泳池旁。
左側的池壁像是遭了重擊,瓷磚碎裂,地埋的過濾裝置也露出來了。
“這次換水能撐一周以上。”
“到時我也變回去了。”
式涼坐到他身邊。
細看他的鱗片,不僅華麗,還有着和鯊魚的皮齒類似的結構,堅硬、具備攻擊力,能幫他減少水流阻力,游得更快、更安靜。
海倫身體緊繃,魚尾整個抵着池壁。
“很難受麽。”
“下肢溶解骨頭變形的痛苦捱過來,發情的痛苦算什麽。”他口氣輕嘲。“人魚發情只有痛苦,交'配僅有所緩解,我們在海裏有很多辦法自己無痛度過。”
“想回海裏嗎?”
大型鯨魚時速最高可達六十公裏,人魚應該更快,半天就可以回到領地海域。
“回不去了。”
海倫仰起頭,紅腫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頭頂的藍天。
“本來身體不是這麽單薄的,皮下禦寒抗壓的脂肪層不見了。腮和瞬膜沒長回來,呼吸道和肺也變得很奇怪,在淺水裏都潛不過五六個小時……”
現在的他不盡然是人,也不盡然是人魚,而是一個介于兩者之間的怪胎。
式涼挽起褲腿,用網打撈池中的樹枝落葉。
濕漉漉的雜碎和爛魚裝一起,系緊垃圾袋,把水管接過來,打開水閥沖洗池壁。
“多久一次發情?”
“每年春天,經歷了幾十次,以為變成人不會來了。”
“你幾歲?”
海倫沒有特意記自己的年紀,但記得第一次浮出海面看到的船的标志。維奧拉說依照那艘船的歷史,他至多一百五十歲。
“應該算少年。”
放水的聲音有點像潮汐,海倫盯着那在藍瓷磚上激蕩的水流。
“人魚不論這個,出生一百年左右發情,頭發開始白了不再發情,過一百年死掉,僅此而已。”
“難怪有人魚肉可讓人長生不死的傳說。”
式涼把排水口堵上,水管貼近池底,能不那麽吵。
“我記得,有族人大意被削去一小塊肉,一百年後碰見那人,他沒有老太多。”
這麽聊着天,海倫偶爾也能忘記身體的不适了。
“我族人把他撕碎,發現他盆骨變得有點像人魚,腿上長了鱗。”
“或許可以解釋為返祖現象。”
式涼坐回他身邊。
“你能變成人,人也可以通過吃人魚肉返祖,延長壽命,減緩衰老,擁有一些人魚的特征。”
“那個卑鄙的人類,希望他生前年年體會到我現在的痛苦。”
對這種生理上的不公平,難免會生出不忿。
“人類的快感是一種獎勵機制,但在很有限的情況下它才是件好事……靈魂契合心心相印的戀情少之又少,多的是欲望驅使的激情和犴情,而濫生之孽甚于濫殺。”
水位漲起來了一些,式涼盤起腿,手肘拄着腿,手掌撐着臉。
海倫扭頭看他,他正注視着自己。
維奧拉也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說:你生來完美。
“如果人魚像人類一樣全年都能發情,位處沒有天敵資源豐富的廣袤深海,壽命悠長,再受快感驅使不停繁殖,最終人魚數量比人類還要多,那時候為了社會化,人魚族間的等級格差、繁文缛節可能會比人類還重。”
設象了一下階級森嚴的族群,海倫皺起臉:“絕對不要。”
現狀多少變得可接受了。
海倫恢複了些神采。
泳池快放滿了,他的尾巴在清冽的水中晃蕩。
式涼去關了水閥,回來時,海倫沒有進水,出神地看着他胸口。
方才的勞動扯到了傷口,他套在襯衫外的靛藍馬甲透出被血浸染的深色。
他坐回原位。海倫側過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胸口。
式涼明顯感到疼痛減輕,解了衣服,松開繃帶,縫線的傷口變得平整,且結痂了。
“換在以前是能瞬間恢複的,身體能力變差,魔法效果也減半……”
預感他下一句是道歉,式涼打斷他:“謝謝。”
海倫抿唇,垂眸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