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海陸16

海陸16

一旦接受了現實,海倫以對方的立場看,式涼是在與自己完全無關的糾紛中被自己幫助的人重傷。

海倫是怎麽變成的人,式涼是怎麽進入另一個人身體,這些互相無法理解的神奇之事,沒人提起,可能也說不清楚。徒留海倫無盡的虛無和慚愧。

“我在成為這個人之前做了該反省的事。即使我想悔過、贖罪也找不到對象,雖然我也未必想。”

式涼拆下繃帶,把衣服整理好。

“比起你找不到複仇的對象,我又讓多少人的複仇之心落空了呢?”

他殺過人,不止一次,能預見他以後照舊會殺人,哪怕在沒那麽不可避免的情況下。

他不是沒有良心,只是事到如今,良心的存在僅僅提醒他,他在道德上是何處境。

“我作為施害者受傷,你作為受害者的代行人,真希望事情能有這麽簡單。”

次日式涼帶來了海倫平日看的小說。

萊利貼心地給海倫的每本小說都包了防水書皮。

“也要帶專業書呀。”

“就去取。”

“明天吧。”

……

池邊墊了幹毛巾,支起了遮陽傘和躺椅,海倫尾巴泡在水裏,趴在柔軟的毛巾上看小說。

式涼在椅子上吹風、發呆。

魔法加速痊愈之前,式涼已經把這幾天的工作推了,沒必要上趕着再把事找回來。

放出海倫生病不能見人的消息之後,珠寶綢緞珍果鮮花比海倫謝絕社交那段時間更頻繁地送來莊園——諾亞也來過一次,禮貌詢問海倫病情,順便把車換過來——可以想見,外界各路人馬會如何打聽。

式涼連萊利的追問都煩。最清淨的地方反而是海倫這裏。

海倫偶爾讀到不懂的生詞、概念或情節問他。

相安無事小半天,海倫又看到了令魚困惑的段落,搖了下尾巴尖,掀起一些水到半夢半醒的式涼腳邊。

“為什麽交'配的描寫看起來像是女人支配男人。”

“你看的什麽小說?”

“女主對男主很粗暴,起貶低的綽號,最後說愛男主。這種支配的性'交是因為愛。而支配對應着權力,權力取決于暴力……如果他們的愛不是假的,那麽這兩個人類相愛的交'配是暴力。如果他們的愛是謊言,這種性'交是激情還是犴情?”

邏輯滿分。

“随便什麽差異都能讓人進行陣營劃分。立場分割之後就開始争權奪利,哪怕資源充足都是如此。因此兩種性別的人互相依存,同時也相互對立。”

天漸漸熱了,式涼坐起來一點,讓風從椅背和他的襯衫之間穿過。

“交'配行為本質上是一種肢體沖突,和身體能力有關。愛則是一種精神能力。即使同樣身家背景,人和人之間的身體和精神發展程度也很難趨同,以致愛和交'配中存在不同程度的不平等,支配、權力關系,乃至暴力,是非常普遍的。”

“這樣看來,文藝作品對愛的描述太脫離實際了。”海倫有種受騙感。

“別拿某種理念去套所有情況,還是得具體事件具體分析。”

“我想知道你的。”

“我的?”

上次問他說得含糊,海倫對他的愛人的印象還停留在維奧拉,即使解除誤會也無法樹立起一個新的形象。

“你的愛人,你們的愛情,還有性'交。”

系統在空間冷汗都要下來了,只能贊海倫一句無知者無畏。

“為什麽不說話?”

“不知從何說起。”

式涼揉了揉頭發,倒不是尴尬,而是自己也覺微妙。

“手術之後那幾天,我總是想到他,可能因為他臨終前也成天那麽病怏怏地躺在新婚時我送他的那把椅子上。”

“你們結婚了……”

“我大概說起來就停不下了,你真想聽?”

“特別想。”

“從什麽講起?”

“告白。”海倫看小說最喜歡這種場景。

“我的愛人給我下毒,差點殺了我。他向我坦白投毒的同時表白。”

“你原諒他了?”

“并花了十分鐘左右接受了表白。”

海倫疑惑歪頭。

“他喜歡我,我們在一起于我而言沒有不方便。”

“所以你就近似于,幫他個忙?”

“當時是的。”

海倫記得他說過,在一起很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愛。

“沒來這裏前我已經失去他很久了。但我最近才想到,也許早在接受他的時候,我就是喜歡他的。初見,就對他感興趣了。”

“所以你在沒意識到自己對他有特別感情的情況下和他□□的嗎?”

“我們新婚那晚,由于彼此都無經驗,又是同性之間,不太會……”過後花了些功夫克服障礙姑且不提。“雖然失敗了,誰也睡不着,我們喝酒、行酒令、下棋、對詩,輪流剪燭芯,聊了一夜的天,無話不談。”

式涼說着,嘴角悵惘的笑意轉瞬即逝。

“往後日日如此,未有膩煩,直到他病逝。”

海倫下巴抵在書縫間,怔怔出神。

“他說他壞事沒少做,陰德有虧,這樣死算好的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竟讓我活個沒完。”

“你沒什麽不好。”

海倫合上書,把肩膀浸到水下。

“就是太遲鈍了。”

“外界往往是不可控的,所以我至少要能控制自己。”

人戒不掉一日三餐,他戒不掉所有情緒,可靈魂終究需要。

但他可以讓自己對情緒的需求降到最低。

這種遲鈍算是壓抑情緒的後遺症。

“我還規劃自己什麽時候懷念他,什麽時候忘記他……這個世界一直有人催我結婚,我從未考慮過。”

式涼盯着腳邊被蒸發了大半的水漬。

“我漸漸弄清楚了,原來我以為他在等我。不是生病的他,也不是健康的他,不是年老的他,也不是年輕的他,就只是——他。他不會在任何地方,但就是,在。”

海倫從水中浮出一些。

發情的痛是從尾椎蔓延的癢痛,而他剛才卻感到心尖被什麽紮了一下。

“我潛意識還覺得,他的生命是被奪走的。他因病慢慢枯萎、凋零。你看果實墜地,落葉挂霜,不會認為是冬天奪走了秋天。這個想法幼稚,可是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這時他會想起那些被自己奪走的生命,有些令人惋惜,有些則不。明明本質是一樣的。

“我沒法下任何定義,無論對他的死,還是對我們的感情。我記得和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仍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愛上他的,也不大清楚他的想法。大多數人的行為模式不難預測,所以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包括我自己。算是他打破了這種傲慢。我沒告訴他我多少過去,可是他了解我的程度還勝于我,我從沒和一個人如此親密過,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如果沒有這段經歷,他說不定可以一直延續在那個世界的行動模式,在能夠自保的範圍內激進,浮浮沉沉但終會抵達世俗成功。

對人性及人世秩序規則的理解進一步趨于固化,不同的世界都會被過成一樣的。

然而新鮮的感情體驗讓他的世界産生了變化。

但內在秩序動搖可以是刷新靈魂的條件,也可以是心靈失衡的前奏。

“但是,如今我心中的他,我眼裏我們的愛情,必定不是完完全全的他本人和他眼裏我們的愛情。我想,愛是發生在活人之間的,兩個人相處時共享的那種氛圍、那種無聲交流是愛情,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不過是愛情的幻想。如今我對他的愛只是一種慣性,是子彈出膛後在空氣中萦繞的硝煙,是試圖捕捉愛情氛圍的徒勞的懷舊。畢竟,我找不回和他在一起時我的樣子了。”

脫離在式涼心中屬于他的那個世界,仿佛毫無理由地被放逐出了故鄉。

帶着糟亂的心情去到糟糕的地方,于是他有了讓事情往最壞發展的沖動。

“我所擁有的他唯一的遺物,只剩這些隔了無數春秋的久遠記憶。同你講起,就好像把這件遺物細細擦拭了一遍。”

他斷斷續續說得很慢。

海倫望着陷入自己思緒的這個人。

一邊是欣欣向榮的樹林,一邊是融合了自然風格的古典建築,春和景明,姿态悠閑語調平緩的人披着陰影,身上不時閃爍過水的反光,整個場景像一幅線條柔和、筆觸夢幻的水彩畫……為什麽感覺如此荒蕪?

這樣說自己的事,實在是新鮮的體驗。式涼從躺椅下撈起水杯,擡頭見海倫直挺挺在自己面前,紅腫消下去一點的眼圈又紅了。

“要是我好奇心不那麽重,就不會和維奧拉相遇,斯蘭不會殺他,我不會是現在這樣,或許你也不會成為斯蘭,離開有你愛人的世界……”

式涼忍俊不禁:“你不如去怪當初讓人類和人魚分支的祖先。”

痛失摯愛,永別故鄉,複仇落空,失卻生命的意義,厭棄身邊的世界,還有忍受身體的痛苦……如此輕巧地把它們一一列舉出來,好像這些痛苦辛酸也就這麽過了。

可是并非如此,式涼經歷過,所以知道,記憶不會放過它們,被回憶滲透的事物,感覺是一倍、三倍、五倍的疊加。

哪有那麽容易釋懷。

“往者不可谏,來者亦不可追……”

“那是什麽語言?”

“我的母語。”

“什麽意思?”

“還是我偶然聽到的詩人的這句話比較合适——單純的痛苦和絕望是無用的,重要的是原諒,無論原諒別人,還是被別人原諒。”

海倫若有所思地在池中游動。

一甩尾,碎金波閃,五十米的泳池就到了頭。

“說到底,人有什麽神秘的呢?餓了就想吃,渴了就想喝,困了就想睡,累了就想歇着,委屈了就想哭,開心了就想笑,閑了就想有事做,孤獨了就想找人說話……這些東西倒錯,想法就多了。想法一多就想找個意義和解答,找不到就絕望。

“單純的絕望又有什麽用處?我們有限的智慧所産生的思考,也不足以使我們絕望。就姑且這麽活着吧,原諒那一切,假裝宇宙盡頭有屬于我們生命的一份報償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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